這時候何澤可不敢影響許宗的判斷,訕訕笑道:“晚生沒注意到這個問題,有些,有些記不清了。”
“嗯!”許宗繼續仰著頭皺著眉思索著,良久,又搖了搖頭:“我想來想去,當真沒有遇到過,這件事我得多找些人問問才行,左少陽提出的這個問題,不能單從《傷寒論》本身上去找,得多看看醫案,多問問其他同道,看看到底有沒有遇到過表熱里寒的湯證的。才能最終判斷仲景醫圣這句話是否當真有誤!”
前輩的決定,何澤自然不好評價,不過,他來這里不是探討醫學問題來了,而是解決左少陽的名次和任官來了。他現在可沒工夫去關心《傷寒論》中這句話是否弄錯了,所以隨聲附和著。
許宗見何澤眼巴巴瞧著自己,這才從恍惚中回過神來,捋著長長的白胡須道:“左少陽的試卷其他問題的回答都很到位,而且分析十分透徹,其中不少見解十分新穎,足見他對醫典的諳熟,若無此題,理當定為頭名狀元。但是,他公然抨擊醫圣,雖然還不能說他的論斷是錯的,他這種敢于質疑前輩名醫的勇氣也是可嘉的,但列為頭名狀元,只怕會遭同道非議。”
“是啊,是啊!”何澤雞啄米似的點頭干笑著。
許宗又沉吟片刻,說道:“這樣吧,以我之見,就定為第三名探花好了。何大人以為如何?”
(“探花”這個名詞其實唐初還沒有作為科舉第三名的替代詞使用,是后來才出現的,但寫小說不求事事都與史實吻合,所以在此提前借用這個稱呼了。)
何澤急忙起身躬身一禮:“老大人深謀遠慮,定第三名,杜大人和于老太醫雙方都不會有太大意見,正是兼顧兩者的妙棋,左少陽他本人也說不出個二話來。就按老大人所言,定左少陽第三名探花!”
許宗聽何澤聽從了他的建議,很有幾分得意,捋著花白胡須哈哈大笑起來。
何澤又道:“晚生還需列出任官名單,以老大人所見,這左少陽擔任什么醫官為妥?”
許宗想了想:“按理說,第三名探花應當可以擔任從八品下的醫監的,但是,他在醫舉考試中公然抨擊仲景醫圣,雖說事出有因,到底給人以狂妄之感,故不宜任太高的醫官,他當個從九品下的醫正吧,也可煞煞他的傲氣。讓他去太醫署東南醫館坐堂,再從旁觀察,若是可造之材,以后再慢慢提拔也不遲。”
何澤忙連聲答應。
太醫署醫正是從九品下,這是有官員品秩中最末一等,是低得不能再低的有品的官了。再往下,就是不入流了。相當于現在的副科級干部。
唐朝的太醫署是教育機構兼醫療機構,它開設有學校從事醫學教育工作,同時,它又開有專門的醫館對外行醫,類似于現在的醫科大學附屬醫院。太醫署的醫館不僅為朝中文武百官治病,還為京城百姓治病,另外,還有責任給士兵、工匠和囚犯這些專門人士提供醫療服務。
與此相對應,太醫署在官衙集中的皇城里設有醫館,是專門為文武百官治病的,在京城各大兵營里設有醫館,在長安縣衙設有醫館,專門給賤業工匠們和囚犯治病。
另外,太醫署在京城長安的東北、東南、西南、西北四處設有四個醫館,京城百姓可以前往就診求醫。其中的東北、西北兩個醫館設在富人區,而南城兩個醫館則是平民區。許宗把左少陽安排在太醫署的東南醫館,也就是讓他給老百姓看病,這樣就算出問題也不會影響太大。
太醫署在京城開設的除了皇城醫館之外的四個普通醫館,分別由四個從八品下的醫監負責,相當于醫院院長(主任醫師),下面有從九品下的醫正三人,相當于副院長(副主任醫師),再下面,就是若干醫師(包括按摩師、針灸師、禁咒師,相當于現在的主治醫師),若干名醫工(包括按摩工、針灸工、禁咒工,相當于現代的醫師、醫士)。太醫署有專門的藥房,負責人稱為“主藥”,下有若干藥童。
許宗給左少陽的職務,相當于某個區人民醫院的副院長,聽著還是不錯的。
杜府內宅。
杜寅向父親杜淹稟報了左少陽試卷中抨擊醫圣張仲景的事情,然后說道:“太醫署何澤那左少陽擔任太醫署東南醫館醫正。據報是散騎常侍許宗的主意。”
杜淹歪在軟榻上,臉上和身上的浮腫已經完全消退了,捻著胡須道:“這許老頭就喜歡管閑事,不過這安排甚好,這小郎中試卷出了這么大簍子,的確不宜太拔尖了,不要惹人口舌。他醫術高明,到下面錘煉,先創出點名堂來再說。”
“是啊,這小郎中醫術果真不錯,一劑藥就把父親的風毒水腫病給治好了,嘿嘿,對了,這些天探聽到,這小郎中以前在合州曾治愈了不少疑難重癥病患,連禮部祠部司員外郎瞿興老爺子也得他救過性命。去年合州大戰,他曾幫官軍不少受傷兵士治療骨折和燒傷,據說他有一種吃下去就感覺不到痛的藥,用來治療整骨接骨,一點都不痛,很得官兵的贊譽,他治中風的方子很便宜也很靈驗,當地很多人慕名遠道求醫,都給治好了的。對了,還聽說前些日,他治好了大理寺評事喬冠的親妹妹的腿疾,據說,這他妹子這腿疾,連甄氏兄弟都搖頭說不治的。”
杜淹點點頭:“這小郎中醫術越高明,就對我們越有用!玩權謀的人多了去了,但是有真本事的人,我們身邊太缺了,——這小郎中醫術高明倒還只是聽說,但是他的膽識,為父卻是親身經歷的,那天為父裝死,被甄權識破,使陰招謀害為父,小郎中能在環伺情況下,那等緊急的時候,能臨危不亂,處事果斷,已經難能可貴,更難得的是他很擅于察言觀色。不僅救了我的性命,而且敏銳地洞察了我的想法,不動聲色,口風很緊,這些天沒聽到從他那里傳出這件事的半點風聲。的確是個可造之才!”
杜寅道:“那父親何不提拔這左少陽到宮里當個侍御醫,也能幫咱們……”
杜淹搖搖頭:“這事不宜之過急,侍御醫里已經有咱們的人,還用不上他。他現在到底太過年輕,在京城還沒有半點名氣,他救為父這件事,又不能外面說去,現在陡然提拔他當侍御醫,難以服眾,那些家伙也會說三道四,皇上那也不好解釋。須得拿出點像樣的成績來,在京城闖出若干名氣,慢慢提拔上來,這才穩妥。”
“是,父親想得周全。”
杜淹捻著胡須沉吟片刻,又道:“這小郎中到底是否挑得重任,還得慢慢看著來,特別是他的醫術,如果證明的確能拿得出手,放得下心,便可以調他到我們需要有人的職位上去,那時候再教他一些為官之道,若能為我所用,便再調整職位,進一步磨練。”
“好的!”杜寅忙答應了,想了想,又道:“不過,他似乎并不醉心仕途,我們的人給他參試文牒的時候,他竟然不愿意參加醫舉,說了不想為官。兒子就怕他真不是個當官的料,不能為父親所用啊。”
“哈哈哈,”杜淹大笑,“咱們身邊能做官會做官的人還少嗎?為父說了,咱們不缺會做官擅做官的人,缺的是有真本事的人!花花轎子眾人抬,好花還得綠葉配,為父身邊,什么樣的人都要有,玩弄權術的要用,出謀劃策的要有,玩命拼死的要有,溜須拍馬的也要有,而左少陽這種有真本事的人,更要有!”
“對對,父親說的是。”
杜淹換了個姿勢,緩緩道:“當今皇上跟高祖皇帝可不一樣,他十分精明果斷,文韜武略,知人善任,想在他面前玩權術,必然倒霉!想得到皇上的器重,必須有真本事。為父看重的,便是這小郎中的真本事。他只有有了真本事,才真正能為我所用!在他這里,什么為官之道,什么權術計謀,都是旁枝末節,有為父在側指點照應,什么官場上的事處理不來的?還用擔心嗎?要擔心就只擔心他醫術不夠高明,到時候不能得到皇上的看重,也就到不了咱們希望他到的位置!”
“是是,父親深謀遠慮。要不,調他去太醫署藏書閣?他可以在哪里飽覽群書……”
“為父要的不是書呆子!不是老古董!而是在京城赫赫有名的名醫!是治愈各種疑難雜癥藥到病除妙手回春的名醫!他現在缺的不是醫術,而是名氣!要讓他行醫去。而不是蹲在書房里看書!”
“是是,那兒子安排人找些疑難雜癥讓他治……”
“花香蝴蝶來,他醫術果真高明,還用得著你去幫他找病人來治?太醫令何澤這老家伙是個有眼力會做事的人,他既已經知道是為父保薦的人,一準會關照的。適當的時候,可以想點辦法,幫他提高一下名氣。”
杜寅忙躬身答應。
杜淹直起腰,盤膝坐在軟榻上,眼望窗外冉冉朝陽,緩緩道:“這小郎中是個可造之才,但是,可造之才未必都能琢磨成器,但愿他不負我之所望,如不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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