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云客棧,要了兩間上房。
西番城魚龍混雜,因此很是熱鬧,但是不管這些江湖俠士或者是大漠游商,都不怎么敢惹帕米族人。
因為帕米族人的凝聚力和號召力很強,一旦發生什么事情的話,族人都會聚集到一起,加之在西番城的帕米族人數量并不算少。
無視店掌柜詫異的眼神,兩個人坐在客棧的大廳中吃吃喝喝起來。
點的東西不算貴,但是絕對是精品,物美價廉,那店掌柜本來還有心在兩個人身上撈點油水,可是一看葉染熟悉的點菜手法,就打消了這個念頭。
嘟囔一聲,帕米族人不是向來粗魯野蠻的嗎,什么時候也變得這么精明了。
兩個人要了一小壺酒,淺斟慢酌,不敢喝太多,因為需要隨時保持頭腦的清醒,應付接下來可能發生的所有事情。
葉染眼觀六路,耳聽八方,確認沒有偷聽之后才笑著對杜方遙道,“這里的飯菜不錯,你可以多吃點。”
“怎么,怕我以后沒機會吃了嗎?”杜方遙自嘲道。
葉染苦笑,“我雖然習慣性的將事情的結果想到最壞,但是對你還是很有信心的。”
杜方遙一愣,道聲謝謝。
葉染便道,“剛才一路從城門口進來的時候,你有沒有注意到有什么異樣?”
杜方遙眼睛微微瞇起,有一會,才緩緩道,“從我們從城門口一直走到客棧門口,街道上,總是給人一種很擁塞的感覺。可是,街道上的行人,卻并不是太多,這是怎么回事?”
葉染笑道,“你第一次來就能發現這點,警覺性比我當初高多了。”說著,壓低聲音道,“這西番城,你看似所有的房屋建筑雜亂無章,但是實際上,這些雜亂無章的建筑,都是依照大宗巴的旨意落成的。”
“這里面可蘊含了什么玄妙?”杜方遙不解的道。
葉染搖了搖頭,“我對這方面沒什么研究,不過卻曾經聽人說過,好像整個西番城,本身就是一個大陣。而大閹寺,則是這個大陣的生門。”
杜方遙臉色一變,“如此說來,如果摧毀了大閹寺的話,那么整個西番城也變成了一座死城?”
葉染沉默,一開始她也沒有想這么多,但是此時被杜方遙一提醒,才感覺或許真的有這么可能。
杜方遙伸出去夾菜的筷子在半空中頓住,神色中多了幾分郁氣,“如果真的如此的話,就算是得到了大閹寺的機關路線圖,也不過是廢紙一張。”
葉染搖頭,“這倒也未必,大宗巴雖然號稱有通天之能,但是他畢竟是一個凡人,而且是他也老了,不然也不會急需達摩遺體續命。而人所做的事情,就算是再完美,也是會有破綻的。”
“但是想必,大宗巴不會給我們機會發現那個破綻。”
葉染眉頭一挑,“大宗巴當然不會說,但是我們可以去問別人。”
“誰?”
“你很快就會知道。”神秘一笑,腦海中,已經有了人選。
入秋的西番城無比干燥,即便是有柯丹沙漠的天外之城之稱,事實上,城池里面的綠化面積依舊少的可憐。
亮澄澄的天空,就像是一塊剛剛漂洗過的白布,沒有任何的顏色,空氣中,塵埃在太陽的照射下清晰可見,好似浮了一層薄薄的油脂。
吃了飯之后,葉染和杜方遙并沒有急著休息,而是來到了奴隸市場。
盡管已經過去了十多年,但是奴隸市場還是那個位置,只是交易的范圍擴大了不少。
北斗王朝,星羅王朝的商人,以及波斯大食的游商,在奴隸市場竄來竄去,精選著小奴隸們。
一幕一幕無比熟悉的場景,讓葉染恍如回到了十多年前。
那個時候,她還只是一個單薄瘦弱的小女孩,在龜奴如牲口一般的驅使下,站在雨幕中等待著別人的挑選。
也是在那個時候,她遇見了兩個人,一個是宗東城,另外一個則是武夜。
事實上,在她叛離出大閹寺,第一時間斬殺幽綠以及宗東城的時候,就可以看出她性格中瑕疵必報的一面。
但是那一次,她最想要殺的那個人,卻是一直沒能找到。
而隨著大羅追殺令的頒布,她不可避免的成為萬人追殺的對象,惶惶然的逃出西番城,遠赴開天城,這才有了之后和杜方遙的糾葛纏綿。
說起來,改變她人生的一個重要的人,就是武夜。
所以這一次來奴隸市場,也是想碰碰運氣,看看能不能找到武夜的。
作為大閹寺的外事主管,盡管武夜的級別不高,但是大閹寺的許多秘密,卻是知道的不少,或許,除了報當年的仇之外,還能在午夜的身上找到突破點也不一定。
兩個人都是帕米族的商人裝扮,看上去并不如何扎眼,就這么行走在奴隸市場一條街上,偶然瞥見一些可憐的小奴隸被主人抽打謾罵,卻也沒有過多的反應。
葉染對自己的定位向來很清楚,她深知自己不是什么救世主,有的時候,她甚至連自己的命運都無能主宰,所以,她并不是一個喜歡多管閑事的人。
而在某些方面,杜方遙在這一點上和她有著很多相同點,杜方遙的性子冷硬淡漠,所謂人情冷暖,世道不公,他見的太多,也早就麻木了,自然不會有一絲多余的同情心。
忽然,一陣嘈雜的聲音吸引了兩個人的注意力。
一個身材瘦弱的小男孩,不知道是受了什么刺激,居然發瘋一般的和龜奴對打起來,龜奴膘肥體壯,小男孩卻是如此的瘦小,即便是強行攔下了鞭子,可是依舊被龜奴一腳給踹飛。
可是,踹飛后的小男孩,卻是迅速爬了起來,轉而反撲龜奴,那一刻,葉染明顯看到小男孩的嘴角掛上了一絲血跡,可是,小男孩是如此的頑強,居然強行抱住了龜奴的大腿,然后張嘴咬了下去。
龜奴一聲慘叫,被咬的冷汗直冒,“咚咚”兩拳,如打鼓一般的捶打在小男孩的背上。
小男孩被打的一連吐出幾口血,因為痛,一張臉都幾近扭曲了,可是也不知道從哪里來的悍勇之氣,居然一直死死的抱著龜奴的大腿不放,牙關緊咬,死死的咬住龜奴大腿上的一塊皮肉。
“該死的小畜生,老子打死你。”吃痛,龜奴下手愈發的狠了。
拳頭如雨點一般的落在小男孩的身上,小男孩默然承受,再痛也不肯退縮半分,一副同歸于盡的架勢。
可是,弱小的他,這掙扎的場面,看上去是如此的徒然。
葉染心底深處的某個柔軟處瞬間就被觸動了,當年,寧默遠和她,可不也是如此悍不畏死的抗拒著龜奴。
這個小男孩和寧默遠,是多么的像啊。
一想起寧默遠為了她而丟掉半條性命,現在還躺在床上昏迷不醒,隨時都可能變成植物人的場景,葉染就愈發的惱恨自己。
心意一動,就要出手,卻是悄然之間,被杜方遙抓住了手臂。
“不要輕舉妄動,以免壞了大事。”杜方遙提醒道。
有如被臨頭潑了一盆冷水一般,渾身一個激靈,葉染立馬意識到自己剛才情緒失控了。
他們此來西番城的目的,并不是為了挽救一兩個人的命運而來的,蕓蕓眾生,命運卑賤有如螻蟻者比比皆是,如果一個個都想去救的話,又怎么救的過來。
握緊的拳頭,隨即舒展,她對杜方遙報以一笑,“抱歉。”
杜方遙搖頭,“沒事。”
他深知葉染并不是一個容易沖動的人,此番之所以會情緒失控,定然是在那個小男孩的身上看到了過往的影子。
對葉染的出身和來歷,杜方遙也是稍有了解,自然不會因此而去責怪她什么。
而此時,站在一旁眼睜睜的看著小男孩垂死掙扎,要說心里沒想法那是假的,但是,他更期待的是,這件事情的后續會怎么發展。
果然,沒過一會,人群中一陣騷亂,一個波斯商人看不過去了,站了出來,用蹩腳的漢語對那個龜奴道,“喂,別打了,再打就會死了。”
“關你什么事。”龜奴惡狠狠的道。
龜奴生的膘肥體壯的,面相比之尋常人來說本身就多了幾分兇狠,此時又是在氣頭上,那更是看上去無比猙獰,讓人心里發怵。
波斯商人大概對龜奴有些畏懼,后退一步,縮了縮脖子,不過,作為一個行遍天下的游商,這個波斯商人見過的大場面也不少,即便是心里發怵,倒也沒到害怕的地步。
他接著道,“喂,這個小家伙賣給我如何?你開個價?”
“你想要?”龜奴不可思議的道。
波斯商人用力點了點頭,“只要你不將他打死,我就買了他。”說著,他伸出五根手指,“我出這個價?”
“五十兩銀子?”龜奴問道。
波斯商人搖了搖頭,“不,是五兩。”
龜奴咆哮一聲,一副被羞辱了的樣子,“太少了,不賣。”
“你……簡直不可理喻。”
“見鬼的,老子就算是打死了這個畜生也不賣。”龜奴火氣上涌,又是對著小男孩幾拳,直接將小男孩打趴下,而他的大腿,也是被血染紅了一大片。
小男孩趴到在地上,臉上滿是血跡,連動彈也動彈不了了,可是卻一臉怨毒的看著龜奴,被鮮血染紅了臉之后,他的一雙眼睛愈發顯得奇大,而且因為身形瘦削,眼睛微微凸出來,那沖天的怨氣,就更是無比了然。
“小畜生,作死是不,莫不是真的以為老子舍不得打死你。”龜奴怒吼道。
作為一個職業奴隸販子,他經手的小奴隸沒有一百也有幾十,卻從來沒有見過一個小奴隸如此怨毒的模樣,簡直恨不能扒他的皮喝他的血一般。
龜奴也是一個色厲內荏之人,擔心小奴隸長大之后會報復他,所以干脆還是打死了好,雖然是有點小損失,但是卻永絕后患,一了百了。
這般想著,他從懷里掏出一把匕首來,一步一步走向小男孩,下一刻,他就要收割了小男孩的生命。
可是身后,一聲極為不協調的尖細嗓音響起,“五兩銀子不賣,一兩銀子賣不賣?”
“不可能。”想也不想,龜奴就回應道。
下一刻,一道人影出現了他的面前,輕而易舉奪下了他手里的匕首。
來人是一個中年人,穿著一身灰衣,他長相很是普通,幾乎是扔到人堆里找不出來那種,身上的氣息也不凌厲,但是,當他出現的時候,圍觀在一起的人群,很明顯一陣嘩然之后,緩緩后退兩步,讓開一個空間來。
龜奴目瞪口呆,“武……武管事……”
來人正是武夜,十年過去了,他看上去并未有多少變化,也沒見得蒼老多少,但是,和十年前不同的是,這十年來,盡管他管事的職位一直未變,卻已經在奴隸市場廣為人知。
因為每過一段時間,他都會來奴隸市場低價購買大量的奴隸,誰也不知道他購買的那些小奴隸被用到了什么地方,但是因為價格出的太低的緣故,這些奴隸販子都很是不樂意做他的生意,但是有大閹寺這座大靠山在背后,即便是強買強賣的生意,依舊沒有一個人敢拒絕。
武夜滿臉的嫌惡,甚至連看也不愿意多看龜奴一眼,只是道,“一兩銀子,賣還是不賣。”
“賣,賣……”龜奴連聲道,態度一百八十度大轉彎。
武夜這才微微一笑,從懷里掏出一兩銀子扔給龜奴,隨后一手提起小男孩,分開人群離開。
他沒有看到的是,人群中,兩個帕米族人裝扮的男女,看向他的時候,眼神無比惡毒。
葉染原本不過是來奴隸市場試試運氣而已,本意雖然是想在這里有一些新發現,卻沒想過會遇到武夜。
看樣子,不管是十多年前,還是十多年后,沒有變化的不止是武夜,還有大閹寺。
他們網羅和培養殺手的方式一點都沒有變,還是蹲守在奴隸市場,挑選一些有資質有潛力的小奴隸加以培養。
而剛才的那個小男孩,雖然并不知道其自身的資質如何,但是單單他身上所表現出來的那股悍勇之氣,就足以使得他將來成為一個合格的殺手了。
殺手,本身就是要有無所畏懼的犧牲精神的。
武夜今天來的巧,撿到了一個寶貝,急著要回大閹寺交差,但是他沒想到的是,他的身后,多了兩條怎么也甩不掉的尾巴。
如若是十多年之前,見識到武夜的輕功,葉染一定會嘆為觀止。
但是,此刻,她才發現,原來武夜不過如此,稀疏平常的很。
甚至可以說,這些年來,一直替大閹寺賣命,武夜的武功幾乎呈現出一種停滯不前的趨勢,而作為一個外事主管,盡管在普通民眾的眼中,他的地位是超然的,但是在大閹寺,這個身份,卻是并不出眾。
巷尾,無聲無息出現的兩個人讓武夜臉色大變,踉蹌后退一步,警覺的道,“你們是誰?”
葉染微微一笑,“武大主事,多年未見,別來無恙。”
“你……你是誰?”武夜吃驚的道。他可不記得,他有和帕米族人打過交道。
武夜沒認出來,葉染也就不自報身份,畢竟這些年來,武夜經手帶入大閹寺的小奴隸不知道有多少,即便是記性再好,也沒辦法將所有人的名字都記住的。
搖了搖頭,葉染道,“你不用知道我是誰,只要知道我是你的一個老朋友就好了。”
武夜冷笑,“我可沒什么老朋友。”
葉染也笑,“以前或許沒有,但是從這一刻起,你就有了。”
武夜憤然的道,“你沒資格做我的朋友。”
“哦。”意味深長的一聲長嘆,“武主事,這么多年來,你果然是一點都沒變。”
“什么意思?”武夜不解。
“說簡單點,叫安于現狀。說難聽點,叫不思進取。武主事,難道這么多年你做了這么多的壞事,就不怕哪一天自己的腦袋搬家嗎?有那閑心替大閹寺張羅殺手,為何就不能好好充實一下自己呢。”
武夜臉色刷的慘變,的確,這些年來,因為當初急功近利的緣故,他的經脈受損,導致這幾年的武功一直停滯不前。
但是,這是他的秘密,從來沒有對外人說過,這一點,他是無比肯定的。
可是這兩個帕米族人,一眼就看出了這一點,如若,不是胡亂猜測的話,那么這兩個人的實力,就是到了一種異常恐怖的地步了。
再度后退一步,聲音微變,他問道,“你們到底是誰?為什么對我這么熟悉?”
“早說了,是你的老朋友。”杜方遙卻沒那么多的廢話,一聲冷笑,上前一步,無限逼近于武夜。
武夜本能的將昏迷過去的小男孩擋在面前,卻被杜方遙無比冷血無情的奪過來扔到了一邊,“武夜,你怕不怕死。”
費力吞下一大口唾液,武夜深知面前這個帕米族的男人不是在講笑話,如果他說不怕死的話,估計下一刻,他就會變成一具尸體,而且以他目前的實力,只怕是連一絲反抗都沒有。
而本身,雖然這些年來做了這么多的惡事,也親眼見過不知道多少人被葬送在自己的手里,但是不知道是不是壞事做多了的緣故,武夜對死亡一直都很懼怕,深知這種懼怕,常常讓他半夜驚醒為之流冷汗。
惶恐的,他道,“我怕死。” ( 明智屋中文 wWw.MinGzw.Net 沒有彈窗,更新及時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