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唐探幽錄_影書
:yingsx←→:
這來者兩人,正是袁恕己跟英俊。
原來先前英俊晨起回家,發現只高建一人呼呼大睡,阿弦卻不知所蹤后,他便直接叫車夫驅車前往府衙。
袁恕己同他清談半夜,子時方回,他是習慣早起的人,何況先前行軍之中鞍馬勞頓,晨昏顛倒,倒也不覺累倦。
只是想到老朱頭遽然離世,阿弦悲傷過度,他的心中竟也其亂如麻,連雷打不動的晨練都懶怠了,才打了兩拳便怏怏收手。
那夜救下阿弦后,次日一早,袁恕己就直接前往豳州大營拜訪蘇柄臨。
他當然不會相信老朱頭會是“急病”,何況苦巖寺毫無線索。
果然才來營中,雷翔接了他,秘密問道:“你可是為了十八子的伯伯而來?”
袁恕己道:“老朱頭怎么了,又跟營中有什么關系?”
雷翔將那日發現玄影,以及蘇柄臨帶人救援卻晚了一步的經過告訴袁恕己,道:“也不知那幾個是什么人,身手十分出色,且極為悍勇,我們本欲生擒,卻終究一個活口都沒得。”
袁恕己問道:“那……老朱如今……”
雷翔嘆了口氣,道:“老將軍命我們不許張揚此事,他已經料理了……待會兒你見了將軍,可不要提我已經將此事告訴你了。”
袁恕己得了雷翔這句話,心往下沉,最后一絲機會都掐斷了。
雷翔一邊叫人入內通稟,一邊領著往內。
不多時里頭說老將軍傳。
再度相見,袁恕己難掩心中的疑惑跟驚惱:“小弦子的伯伯老朱出事,老將軍可知道?”
蘇柄臨道:“雷翔已經跟你說了吧。”
袁恕己心底打了個突,待要認,怕對雷翔不好,便道:“老將軍不問問我為何竟為了此事前來大營么?”
蘇柄臨道:“你說。”
袁恕己道:“是因為老將軍之前跟我提過的有關小弦子的那些話。”
蘇柄臨點了點頭:“所以你聽說老朱頭出事,就聯想到我,以為是我所為?”
袁恕己道:“我知道以老將軍的為人,不至于做出那種事,但出事當日老朱頭出城,推算應該是在豳州營的巡視范圍內出的事,我相信以您治軍之能,絕不會絲毫不知,所以才來冒昧詢問。”
探知此事跟蘇柄臨無關,袁恕己的口吻才又緩和許多。
蘇柄臨道:“你想的不錯。”他負手起身,伶立片刻:“我已警告過他,奈何他只是不信,終究落得這個下場。”
袁恕己道:“您的話何意?”
蘇柄臨回頭:“年輕人,你不是不想插手此事么?你現在知道的越多,只怕到最后就無法脫身了。”
袁恕己也緩緩起身:“但是老朱頭跟小弦子的事,我不能不管。”
蘇柄臨呵呵一笑,道:“可知你口中的老朱頭,他另有個名字……”
蘇柄臨將老朱頭的來歷說了一遍,道:“你明白了?你以為他只是個卑微小民而已,卻不知他曾經是太宗面前最得心的人,至于……”
蘇柄臨說到這里,輕瞥了袁恕己一眼,不再說下去。
袁恕己難遏驚心:“老朱頭……居然當真是大內的御廚?”
他回想先前跟老朱頭的種種相處,那雙全湯的滋味仍在唇邊似的,袁恕己心頭一陣悲酸流淌,“想不到,可真是想不到,但是……”
蘇柄臨道:“但是如何?”
袁恕己道:“他又怎么會甘心隱身在這偏僻邊陲之地?過的如此困苦艱辛?”
蘇柄臨笑了笑:“你說的不對,他曾經嘗遍了大明宮的龍肝鳳髓,至上之味,也經歷了人世間最繁華鼎盛、風云涌動的時代,同不世出的圣主朝夕相處,距離天下那巔峰之位一步之遙,這世間很難再有什么能打動他的,但能讓他甘心情愿留在這里隱姓埋名,當然有一個方才那些所有加在一起都比不上的理由。”
袁恕己問道:“是什么?”
蘇柄臨道:“是人,或者,是情。”
袁恕己已經明白:“讓老朱割舍不下的,是小弦子,是他跟小弦子不是父子勝似父子之情。”
蘇柄臨微微挑眉,旋即說道:“不錯。正是那個孩子。”
袁恕己道:“但是又是什么人想要加害老朱?”
蘇柄臨道:“你不是已經知道了么?上回我曾跟你說過。”
袁恕己心里猛地想起了垣縣鳶莊慘案:“您是說……不系舟?!”
蘇柄臨呵呵一笑,聲音里卻全無真正的笑意,只隨著袁恕己喊出這個名字,蘇柄臨又輕輕嘆息:“巧者勞而智者憂,無能者無所求,飽食而遨游,泛若不系之舟。”
袁恕己本要將垣縣那案子立即告訴蘇柄臨,但……到目前為止,他仍舊猜不透蘇柄臨到底“是敵是友”,態度究竟如何。
袁恕己道:“他們緊咬老朱不放,是因為老朱是昔日大內御廚……這其中有什么干系?”
蘇柄臨琢磨看他:“干系當然是有……”
袁恕己知道他不會輕易告訴,轉而問道:“那么,老將軍又為什么要隱瞞老朱的死訊?”
蘇柄臨道:“那些人做事是絕不會輕易放棄的,我如此便是不想讓他們生疑,讓他們全天下找人,總比他們耽留在桐縣盤桓不去的好。”
袁恕己嘆道:“恕我直言,此事畢竟有許多人知情……只怕也瞞不過。”
蘇柄臨道:“是有人看見他受了傷,但是真正處理后事的,是我跟有限幾個心腹,他們絕不會走漏消息。”
袁恕己低頭想了半晌:“但是老將軍你又為何如此做?”
蘇柄臨道:“我并不屬于任何一個派系,所以并不能茍同那些人的所作所為……而且朱妙手畢竟曾也是個風光赫赫天下無雙的人物,我會妥善替他料理,不會讓他埋沒荒草。”
袁恕己聽到最后一句,莫名又是一陣心酸:“然而小弦子……”
蘇柄臨道:“那個孩子已經知道了對么?”
袁恕己想到之前在朱家廚房的情形,以及暗夜街頭的驚魂,道:“小弦子的情形很不好。他跟老朱從來相依為命,又是那樣容易招災的體質,實在叫人擔憂不下。”
蘇柄臨道:“這個孩子的能為,超乎我的預料,本以為可以瞞住他的。”
袁恕己一怔,蘇柄臨道:“正如你所說,他未必能接受老朱頭身死的消息,所以我命人假傳老朱頭在苦巖寺,這至少給他一點希望,人在絕望之中,最珍貴的便是這點希望,雖看似渺茫,卻能給人無限慰藉。”
袁恕己默默聽著:“原來老將軍的用意是這樣……”
蘇柄臨道:“并不全是,我的用意,卻是一直都沒有變,只要十八子有些信老朱頭在苦巖寺,再過幾日,便會有人傳他在長安的方向出現。”
袁恕己悚然而驚:“原來老將軍仍舊想讓小弦子去長安?但、但利用老朱這件事……未免太……”
蘇柄臨道:“禍兮福之所倚,福兮禍之所伏,一來可以減輕他的思親悲痛,二來遠離這傷心是非之地,有什么不好,興許他在長安另有一番際遇也未可知。”
后來袁恕己回到桐縣,遭英俊問起,英俊是個謹慎通透的人,袁恕己的含糊其辭全不管用,何況袁恕己心里也想拉他幫手,便將老朱被賊人襲擊受傷、蘇柄臨暗中傳言等話說了,只是關于老朱的身份卻只字不提。
袁恕己雖然仍不贊同蘇柄臨讓阿弦去長安的話,但如果這謊言能給她慰藉讓她不那么痛苦,倒也無不可。
誰知英俊臨時竟改變了主意,仍是告訴了阿弦實情,所以當時袁恕己才有些七竅生煙。
這天早上,他收了式欲先去吃早飯,但看著桌上的飯菜,忽然又想起了在朱家吃飯的情形,一時怔了。
雖然老朱頭所做的飯食是遠近聞名的好,高建甚至戲稱御廚也比不上,但又哪里會有人將這話當真呢,那些曾嘗過老朱頭手藝的人,只怕永遠也不會知道,那曾經只給皇帝端茶送飯的手,竟也曾伺候過他們。
包括袁恕己自個兒,若不是蘇柄臨將老朱頭的真實身份告訴,就算是從別人口中聽說的……他也未必會信。
睹物思人,那個黃昏落雨,在朱家的堂屋中,三人圍桌而坐,阿弦正介紹過“雙全湯”,說“忠肝義膽,世間雙全”等話,老朱頭道:“她心思單純不會多想……那些有身份的大人物聞一聞都覺著得罪呢,大人若不愛喝,還有別的吃食。”平平無奇的臉上,燈光里笑影如此和藹可親。
袁恕己無心茶飯,正要起身走開,外頭有人來報說英俊來了。
袁恕己聽說阿弦不見了,就仿佛眼前生生著了火:“去了哪里,不是有高建看著么?”
英俊道:“大人勿要著急,來的路上我已經想到了一個去處,只是有些為難。”
袁恕己忙問何處,英俊道:“豳州大營。”
這豳州營跟阿弦當真是有“不解之緣”,從第一次去找尋失蹤的何鹿松,到被惡鬼附體,亦欲去豳州……可謂是千絲萬縷,欲說還休。
袁恕己心懷鬼胎,來不及多問,立刻叫人備馬欲去,英俊道:“大人,請容我跟隨。”
若只騎馬的話速度要快些,袁恕己才要叫他留在府衙,英俊道:“阿弦就算出城,也得等城門開時,如今城門才開了不到一刻鐘,我們要追也是不難。”
袁恕己這才叫人備車。
同行到半路,袁恕己放慢馬速,來至車旁,從微微撩飛的簾子里看進去,卻見英俊端然而坐,似正垂眸出神。
袁恕己便問道:“先生怎么知道小弦子在豳州大營,他在哪里又是做什么?”
英俊仍是未曾睜眼:“大人在垣縣的時候,蘇老將軍來城中找過朱伯。”
袁恕己大吃一驚,顧不得勒住馬兒,縱身一躍,順勢上了馬車,他鉆入車內,道:“你說什么?是老朱告訴你的?”
英俊道:“他并不曾告訴我,但那夜他的反應十分古怪,甚至跟我提到了要離開桐縣。”
袁恕己道:“那你如何確認就是蘇老將軍?”
英俊道:“高建說曾看見朱伯跟一個白胡子的人說話,且酒館內有個人酒后說那日看見老將軍進城,可惜無人信他。整個桐縣甚至豳州,讓朱伯舉止失常的人,并沒有幾個。”
他略停了停,道:“若阿弦知道此事跟蘇老將軍有關,只怕會立刻前去詢問。”
果然一語為真。
兩人趕到之時,正阿弦在內同蘇柄臨說話,雷翔攔著不敢讓他們擅入,袁恕己聽到阿弦大叫了聲,聲音里似有無限憤怒,哪里還能忍住,便推開雷翔沖了入內。
雷翔生恐兩人惹禍,又不知里頭到底如何,兩面為難。卻見蘇柄臨仍臉色如常,對他一點頭而已。雷翔惴惴退了。
袁恕己忙抱住阿弦:“小弦子,這是怎么了?你說什么不是?”
蘇柄臨看看兩人,目光又落在他們身后的英俊身上。
然后,在袁恕己的追問中,阿弦只緊閉雙眼,喃喃道:“大人,我要回家,我要找伯伯。”
袁恕己的心狠狠一顫:“好,我帶你回家去。”
他的手在阿弦肩頭一摟,越發覺著手底的肩胛骨頭嶙峋,瘦弱的可憐。
袁恕己抬頭對蘇柄臨道:“老將軍,畢竟朱伯才去,小弦子有什么沖動下言差語錯的地方,還請不要計較。”
蘇柄臨道:“你放心。”
袁恕己道:“既然如此,我先帶他回去了。”
袁恕己握住阿弦的手,見她神情恍惚腳步輕浮,畢竟是連著數日不曾好生進食,身子虛弱的很了。袁恕己索性將她抱起來,大步往外而去。
阿弦在他懷中不動,但就在將出門的那一刻,阿弦掙扎著抬起頭來,轉頭看向蘇柄臨。
一老一少兩個人的目光相對,蘇柄臨看見阿弦的眼神里帶著一絲薄薄地沁涼之色。
兩人去后,現場卻只剩下了英俊跟蘇柄臨兩個。
蘇柄臨道:“你親自跟著前來,是不放心他,還是我?”
英俊道:“敢問老將軍對阿弦說了什么?”
蘇柄臨道:“我說了我該說的話。”
英俊道:“您未免太心急了。”
蘇柄臨低低笑道:“我向來是個心急的人,年紀大了,時日無多,總是比較著急些。”
他打量著英俊:“老朱的事應該只是一個開頭,但只要有了開頭,必然會盤根錯節,最后不知會發出什么來。你要留心了,如今不再是長安居大不易,桐縣更是是非之地。”
英俊道:“老將軍也要留心,你將自己擺在了明處。可知如此一來,你便已經是兩面兒的眼中釘了。”
蘇柄臨笑了兩聲,然后正色道:“那孩子該是時候離開這里,你也是時候該走了,再不走,我怕就來不及,別弄得最后玉石俱焚。”
英俊道:“您說的對,只要有了開頭,就會盤根錯節,結出些善果惡果來。”
蘇柄臨忽問道:“你呢?是善果還是惡果?”
英俊淡淡道:“我的惡果已服下,以后不會再重蹈覆轍了。”
蘇柄臨又笑:“你既然服了惡果,卻還大難不死,只怕將來遭殃的會是別人。”
英俊道:“老將軍保重,我該走了。”
英俊緩緩轉身之時,蘇柄臨忽叫住他:“崔……”他話鋒一停,道:“你會看著那孩子嗎?”
英俊道:“您是說阿弦?當然,我曾經答應過朱伯。您卻為什么這樣問?”
英俊背對著,又看不見,蘇柄臨徐徐松了口氣:“那個孩子,著實特別的很,跟……”
他未曾說下去,只生硬地打住:“好了,你且去吧,我不送了,祝你一路好風。”
英俊舉手,側身向著虛空輕輕地做了個揖,然后便出門去了。
一直看著英俊的背影離開,蘇柄臨仍站在原地未動,原本巋巍的身軀,也似有些傴僂了。
連續數日,阿弦都是昏昏沉沉,極少進茶飯湯水,謝大夫跟高建兩人輪番照顧,袁恕己得閑便往朱家來。
阿弦做了好些夢……有的是真的,有的卻像是幻覺。
她看見自己小的時候,被老朱頭領著,在一個黃土遍地的地方,烈日炎炎,阿弦走的倦累,口干舌燥,老朱頭把她放進一個竹筐子里,背著趕路。
他的雙腳都磨破了,臉上曬得烏黑皸皮,卻仍打起精神來哄她開心。
那時候因跟高麗作戰,越是靠近邊陲,逃難的人越多,老朱頭每天最操心的,一是如何看好阿弦,二是找吃的。
就算是找到一棵野菜,他也要留最鮮嫩的葉芽給阿弦,自己把旁邊的爛黃葉仔細嚼吃進腹。
阿弦仍是餓得哭。
那夜,老朱頭不知從哪里捉了一只地老鼠,剝皮洗凈,本要生吃的,阿弦嫌腥氣,無論如何不肯下咽。老朱頭只得用火烤了給阿弦吃,誰知香味散出,引來許多饑民爭搶,老朱頭只拼命搶回了一條不大的腿子,卻被打的鼻青臉腫,遍體鱗傷。
從那時候起,阿弦不再挑揀,只要有吃的她就會閉著眼也吃下去。
就算是在最深沉渾噩的夢境里,想起這些往事,仍是哭了笑,笑了又哭。
忽然之間,是老朱頭的聲音——“長安,也是有可愛的地方的。”
眼前云霧彌漫,不知過了多久,似乎風云從前方被一只無形的手撥開,顯出地上一座巍峨壯麗的極大宮闕。
阿弦從未見過這樣廣大的宮殿,看起來就如同是仙人住的地方……幾乎比整個桐縣還要大上幾倍。
但又如此精致而真實,其中還有好些人穿梭不停。
在一處噴著水的池子旁邊,有一個挽著高髻猶如仙子般的女人說道:“太子真是越來越得人心了,先前上的那道求赦免逃兵家人的奏折,很得圣上喜愛呢。”
旁邊道:“太子天生仁孝,以后繼承大統,也算是我等之福。”
說話間,又有一隊宮女,衣袂飄飄地整齊走過,每個人手中都舉著個托盤,精美锃亮的食器上刻著繁復美麗的花紋。
阿弦身不由己地追隨看去,耳畔又聽見舞樂聲響,宛若仙音,前方殿閣開處,見偌大的空闊的大殿內,兩邊整齊坐著許多奇裝異服之人,身后各有鼓樂演奏。
正前方高高在上坐著兩個人,卻是一男一女,都身著華美的明黃袍服,儀態威嚴,氣質高貴。
忽然他們的下手處,一個小小地身影奔出,叫道:“父皇,母后。”
卻是個不過是七八歲的小女孩兒,頭梳著雙丫髻,身著很薄的綢衣,生得玉面玲瓏,十分可愛。
上面那兩人見了,不由都露出笑容,那女子更是招呼:“太平,到母后這里來。”
女孩子清脆地答應了聲,提著裙角跑了上去,武后將她一把摟入懷中,滿目慈愛,百般疼惜。
旁邊的高宗李治便笑道:“快把太平最愛吃的炙鹿肉拿上來,切的細一些。”
太平公主卻咯咯笑道:“父皇,不用叫他們切,我最愛自己動手了。”
摟著她的武后佯作責怪道:“若是不小心切了手,豈非又要哭。”
太平公主笑道:“切了手而已,就算是切了整根手指下來又怎么樣,太平才不怕那些呢。”
高宗贊道:“好,小小年紀便能如此,果然不愧是我李家的女孩兒。”
烤好的新鮮鹿肉放在翠綠的荷葉上被端了進來,金黃色鹿肉滋滋作響,旁邊還點綴著數片新鮮粉嫩的荷花瓣,侍者跪地奉上,又進金刀。
太平公主自己取了刀子,慢慢地切那鹿肉。
忽然她大叫一聲:“啊!”仿佛吃痛。
嚇得上座的兩人臉色各變,太平公主卻又頑皮地舉起手來道:“騙你們的。這不是好端端地?忒也膽小!”
底下最靠近丹墀的,是一位清秀的華服少年,臉色微白,似有幾分體弱身虛之意,只聽他笑道:“妹妹怎么這樣頑劣,竟當面兒嚇唬父皇母后。”
太平公主尚未說話,上面的武后道:“這有什么,她年紀還小,且讓她玩鬧去,如果一味地規規矩矩像是個小大人般,反而假了。”
太平回頭,拋了個極得意的眼神。
那少年正是太子李弘,李弘見武后如此護著太平,便一笑落座,又往旁邊看了眼。
他旁邊坐著的,卻是個衣著鮮麗的青年,卻生得唇若涂朱,面似桃花,眼眄轉動間,似有無限風流橫溢。
目光同李弘相對,青年莞爾一笑。在李弘轉頭之后,青年的目光卻延伸出去,他瞥了太平公主一眼,朱紅的嘴角一挑,舉手吃了杯酒。
半個時辰后,宴席方散,參與宴會的諸位魚貫而退,最后是太子李弘起身跪辭:“父皇母后若無其他吩咐,孩兒先出宮去了。”
李治問道:“弘兒近來身子如何?”
太子李弘道:“已經好多了,父皇不必擔心。”
李治又問了幾句,李弘才退了出去。
正出門,就聽得一聲笑從旁邊傳來,李弘轉頭,卻見是先前坐在他旁側的那面若桃花眼帶風流的青年。李弘不由笑道:“敏之表兄,你如何也跟太平似的學著頑皮,躲在這里做什么?”
這青年正是武后的外甥賀蘭敏之,他的母親是武則天的姐姐韓國夫人,因為賀蘭敏之生得容貌絕美,又十分聰明見機,很得武后寵愛。
“特等你一塊兒走的。”賀蘭敏之指了指前方,又道:“皇上又問你的身子了?”
李弘陪著他往前拾級而下:“是。”
賀蘭敏之道:“你也不要過于用功,留神把身子虧了,就什么也不用說了,我近來又聽了一個傳言……”
李弘問道:“什么傳言?”
賀蘭敏之笑道:“瞧你的臉色,是好事,我聽說……有什么方士向皇上進言,說你的身子一直不好,是因為有什么小邪祟之類的,這種事情,只要沖喜的話便能解決。”
李弘腳步一頓:“沖喜?”
賀蘭敏之道:“你竟半點兒也不知道?如今內侍省已經在偷偷地選人了。”
李弘眉頭皺起:“成親……?”
賀蘭敏之笑道:“怎么,你不愿意?”
李弘輕輕地搖了搖頭:“罷了,橫豎一切由父皇母后做主。”
兩人正說著,就聽身后有人叫道:“弘哥哥,表哥!等等我。”
李弘回頭,笑道:“是太平,她又要做什么?方才在殿上可著實嚇了我一跳。”
賀蘭敏之道:“小聰明罷了。”
說話間天平公主已經奔到跟前兒,拉著李弘的手說道:“太子哥哥在跟表哥說什么,是不是又說我的壞話?”
李弘吐吐舌頭,問道:“你不在里頭陪著母后,跑出來做什么?”
太平公主道:“我要去外婆家里,已經跟母后說過了,表哥,你帶我過去吧。”
賀蘭敏之面上掠過一道陰翳,卻仍是笑面如花:“好啊。公主有命,敢不聽從?”
出宮之后,李弘自騎馬去了,賀蘭敏之叫人備車,他便騎馬陪著太平公主自去外婆楊氏家中。
天南地北,幾家寒暑,悲歡不同。
到阿弦蘇醒,已經是從豳州大營里回來的五日之后了。
臉頰上有些濕潤,眼睛漸漸地適應了,才發現是英俊,正握著一塊兒濕帕,在為她擦臉。
阿弦定睛看了良久,才道:“阿叔。”
英俊道:“醒了?”聲音一如既往地沉靜。
阿弦左右看看,當看見熟悉的陳設后,也醒悟了老朱頭再不可能出現的事實。
高建熬了些稀粥,英俊接過來,道:“以前總是你喂給我吃東西,現在終于輪到我盡一盡心意了。”
他慢慢地舀了一勺,輕輕地遞過來,阿弦連日不進米糧,見了后非但不餓,反而本能地抗拒。英俊道:“朱伯臨去前交代過我一些話,你吃了飯,我告訴你。”
他的語氣并非是在商議,阿弦只略一猶豫,等調羹再遞過來的時候,她便皺著眉,勉強含著吃了。
開了個頭,就好辦多了。
怕阿弦餓了幾日一時吃太多受不了,便只叫她喝了半碗的稀粥。阿弦緩了口氣:“伯伯……交代什么了?”
英俊并不回答,只道:“你歇會兒,下午的時候帶你出去。”
阿弦疑惑,有些著急:“阿叔,伯伯到底交代什么了?你帶我去哪?”
英俊本已經起身,似要走開,忽然止步:“你之前昏迷中,見著什么了?”
阿弦一愣,這數日她的確“見”過不少,場景,人物……事情,但其中的大部分仿佛已經忘了。
英俊聽不到她回答:“你曾叫‘殿下’。”
阿弦道:“墊……”還未說完,猛地一震:“殿下?”
沉默了良久,她的呼吸從緩慢到急促,最后又轉成極度的冷靜。
阿弦道:“我不記得了。”
中午,阿弦又吃了半碗粥,她覺著自己的身體像是個皮囊,徒勞地往里頭灌著湯水。
日影西斜,天將更冷的時候,英俊進來,拿了一件兒厚點的大氅給她,阿弦認得那是當初墜落雪谷的時候,袁恕己將他自個兒的大氅解下來給她……后來一直想還,卻沒找到機會。
阿弦慢慢地裹住:“是要做什么?”系帶子的時候,發現手上的刀傷已經愈合了。但仍留下淺淺地一道痕跡,提醒著那夜何其殘忍而真實。
英俊不答,兩人出門,乘車而行。
阿弦也一聲不吭。
直到兩刻鐘后,車夫停了下來。
英俊道:“到了。”他并不下車,又對阿弦道:“下去吧。”
阿弦見他并不一起,略覺古怪,她俯身往外之時,鼻端嗅到一股異樣的氣息。
雙足落地,有些軟而無力,幸而有人從旁將她扶住。
阿弦抬頭,見是袁恕己,她還未開口,就被眼前的景象驚呆了,竟也忘了馬車從身邊緩緩地駛開了。
正是秋深,天地肅殺,此刻阿弦站在偌大的一片荒地之上。
從腳下眼神往前,不遠處的黑色的泥土裸/露在外,上面陳列著許多木格架子,粗略數了過去,竟有三四十個之多,而架子之上,卻是……
千千百百、各種各樣的的尸骸,多半都已經是白骨,零零落落,猶如雪色的尸骸之山。
阿弦從來忌諱看這些,卻不知為什么英俊特意帶了她來,而且袁恕己也在身旁。
阿弦不解,幾乎本能地想要后退。
因為她同時也看到,在這千百具的尸身之后,黑土地上,仿佛天盡頭,烏壓壓地一片,愣眼看去就像是一片烏云貼地,但細細再看,才知道不是烏云,是一個個的鬼魂。
梵唱在耳畔響起。
莊嚴的佛經吟誦,跟眼前這至為詭異可怖的場景,竟形成一種難以形容的異樣契合。
與此同時,袁恕己道:“開始吧。”
旁邊吳成將一個點燃的火把遞了過來,袁恕己看看手中的火把,又看向阿弦:“你拿著。”
阿弦不知如何,并不肯。袁恕己握住她的手,將火把遞了過去,見她不動,便拉著她往前。
隨著距離迅速縮短,前方那格子架上的尸首越來越清晰,阿弦的呼吸變快:“大人?!”
袁恕己拽著她,幾乎跟那白骨面對面的時候才停下。
手中的火把烈烈,照出那白骨黑洞洞的眼眶,仿佛在瞪著她。
阿弦略駭:“你在干什么?”
袁恕己道:“這里的尸骸,是這幾日,桐縣跟周圍三縣所收集的散落荒野和許多無人收拾的枯骨,如今在此聚攏,一起焚化。”
阿弦畢竟不是個心愚之人,目光從手中火光跳躍的火把上移到袁恕己的臉上:“為什么……要讓我……”
袁恕己道:“小弦子……”他的聲音前所未有的冷靜,“我不想看你再繼續自苦下去,當放則放,狠一狠心。我相信朱伯在天之靈,也是愿意你仍是之前那個小弦子。”
阿弦的眼睛飛快地紅了:沒有了伯伯,她永遠也不會再是以前的阿弦了。
原野上的風十分迅疾,吹得火把烈烈有聲,也很快將她眼角的淚卷了去。
吳成上前催促:“大人,是時候了。”
袁恕己道:“小弦子。”
阿弦的手在發抖,火把往尸骸上湊了湊,無法落定,她死死地盯著那跳躍的火光,耳畔又響起老朱頭的話——
“一切都看你的心意,不管你做出什么樣的選擇。”
“你要是自由自在、快快樂樂地活著,伯伯就也是自由自在,快快活活的。”
就在袁恕己忍不住想要助她一臂之力的時候,阿弦一咬牙,手往前探出。
火壓下去,潑了桐油的柴木頓時燃燒起來。
這是一個信號,剎那間,其他的幾十處木架也都燃燒起無盡的火光。
與此同時,耳畔響起了鋪天蓋地的慟哭之聲,阿弦回頭,卻見身后不遠處,站著數不清的百姓。
曾經為戰事所苦,為饑荒所苦,哪一家里沒有死過人?更有些至今尸骨無存。所以袁恕己下令“撿尸骨”之后,從起初的遲疑,到后來幾乎各縣地都自發參與。
今日,眾人便帶了紙錢等物,過來祭奠拜送。此刻見火光沖天,累年的積痛隨著哭聲傾瀉而出。
痛哭聲伴隨著低沉的梵唱,祭拜的酒水潑灑于地,無數紙錢隨著烏黑的濃煙漫天飛舞。
“魂兮歸來……”
阿弦回過頭,見地平線上那原本烏壓壓擠在一起的鬼魂們,不再似先前一樣猙獰可怖,明亮的火光映照下,他們一個個恢復了本來的如生容顏,面上亦流露出悲欣交集的笑意,然后……化作團團白色的光芒,消散于天際。
袁恕己當然看不見這些。
他只看見阿弦跪在地上,伏身叩頭,向著西天邊的方向。
那處,烏云與濃煙交織,而殘陽如血。
新書推薦: ( 明智屋中文 wWw.MinGzw.Net 沒有彈窗,更新及時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