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唐探幽錄_影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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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弦低低地一聲呻/吟。
崔曄回過神來,低頭查看,舉手在她額角試了試,已經不像是先前那樣冰冷,臉色也正恢復,但仍透出有些脆弱的蒼白,連嘴唇也變作了灰粉色。
一根發絲頑皮地貼在唇上,他抬手,小心地拈起來,順便將她略顯凌亂的頭發往旁邊理了理。
眼前這張透著稚嫩的臉,卻早就遭逢過比她年紀更沉更重的、常人不可承受的挫折可怖經歷。
低低地嘆息才起又熄,仿佛檀香路里一縷輕煙隨風散淡。
崔曄抬手,按上自己額前,手上微微用力,像是要抹去萬千憂苦。
但又如何能夠。
——天地為爐兮,造化為工,陰陽為炭兮,萬物為銅。
“不該容你來的,”垂眸看著昏迷不醒的阿弦,崔曄喃喃道:“不該……讓你來的。”
這一次阿弦元氣大傷,昏睡了數日。
時日天氣極好,晴空萬里,時有云朵從頭頂的天空慢吞吞地飄過。
坐在門口的竹椅上,阿弦耽天望地,最后盯著院子里那棵掛上翠色綠葉的樹,有所感嘆。
這長安果然不是好廝混的,長安的人比桐縣要厲害,長安的鬼更是比桐縣的猛烈數倍。
她簡直有些招架不住。
就算此刻坐在夏日的太陽底下,曬得渾身都暖洋洋地,但一想到宮內所見蕭淑妃,以及在梁侯地牢內的那只……就像是一股寒意打心頭升起,仍是讓她忍不住狠狠地打了兩個寒噤。
虞娘子正捧著一彎腰從廚下出來,見狀忙道:“又覺著冷了?快把這藥喝了。”
入夏后天兒漸漸熱了起來,若是久在太陽底下站,甚至會曬得人頭暈眼花,虞娘子摸了摸阿弦的臉,果然覺著微微地涼。
阿弦瞥著那碗藥:“我不愛喝。”
“明知自己的體質特殊,還敢挑,”虞娘子道:“何況這不是愛不愛的事兒,這是治病,又不是給你吃零嘴。”
她緊緊地盯著阿弦催促:“別賴,快些趁熱喝。”
阿弦嘆了口氣,皺眉慢慢地喝完,委實苦的不成,故意裝出蒼老啞聲:“我喝了這許多,也沒見有什么用,反而像是要被毒死了,咳咳……”
虞娘子忍笑:“不要小孩兒胡說,這可是崔天官親自派人送了來讓按時服的,只這份心意就很有用,你還敢說有毒呢?”
“什么心意,在哪兒?”阿弦東張西望,又嗤之以鼻:“我除了苦,什么都沒感受到。”
虞娘子寵溺地看著她:“你必然是這幾天總是昏睡,睡得有些糊涂了,我是很知道的。”
說著又道,“別在這里曬太長,都把臉兒曬黑了。”
額頭的傷正在愈合,這兩天屢屢發癢。阿弦舉手想撓,又勉強停手,只在周圍小心地抓了兩把。
忽然玄影從門外呼哧呼哧地跑了進來,在兩人跟前搖尾吐舌。
虞娘子忙去舀了新鮮的水給它端了過去,玄影低頭,伸長舌頭呱唧呱唧喝了半盆。
阿弦笑道:“你又去哪里野了?我不能出去,你倒是自在的很。”
玄影喝了個飽,才得閑抬頭“汪”了聲,又轉頭看向門口,仿佛在等待什么人。
阿弦轉頭看去,果然見一人從門口走了進來。
阿弦一看此人,本能地就想站起身來,手在椅柄上一握,卻忙又坐穩。
虞娘子回身,卻也詫異:“這不是……陳中候么?”
來者正是陳基,手中提著兩個紙包,垂手向著虞娘子笑道:“是,您還記得我。”將手中之物遞上,“這是給阿弦的。”
虞娘子不忙接,只看阿弦。
阿弦咳嗽了聲,想到先前崴了腳之事,無奈一嘆,抬頭問道:“中候可是有事?”
虞娘子見她神色平和,這才接了過去,默然后退。
陳基自在她身旁的臺階上坐了,道:“我聽蘇奇說你在家里養病,好些了么?”
阿弦默默說道:“橫豎死不了。”
陳基打量她的額頭,道:“又是怎么傷著了?”
阿弦道:“也沒什么,時運不濟而已,喝口涼水都能塞牙。”
陳基笑了笑:“你呀,我看又是強逞能鬧出來的。”
阿弦皺眉瞪他:“好,就算我瞎逞能好了。”
陳基微笑:“我又聽說你終于不必在周國公府當差,而是要去戶部了……我想戶部的差事有些瑣碎清閑,興許也不會有那許多危險緊要的時候,倒也是好。”
阿弦道:“你又是哪里聽說的?”
陳基道:“這種消息傳的自然最快。”
他見虞娘子不在跟前兒,就又低聲道:“聽說是吏部的人特意向戶部舉薦的。我想,會不會是你認識的那位……”
阿弦心頭一震,知道他指的是崔曄,她本想否認,但是細細一想,好像的確不排除這種可能。
崔曄本就不喜她跟著周國公,只是她怕跟敏之翻臉的話會對陳基不利,因此才勉為其難。崔曄同許圉師關系又好,倘若是他暗中提拔……
阿弦搖頭:“你也只是瞎猜。這些沒憑據的話就不要說了,免得叫人誤會。”
陳基笑道:“這不是只跟你說嘛,沒跟別人說。”
阿弦看著他的笑容,不由屏息。
當初陳基毅然離開,著實傷了阿弦的心,可雖然跟他相見的時候“冷言冷語”,但畢竟是打小兒的情誼,又是視作父兄般的人物,怎能說絕情就絕情了。
何況陳基又三番兩次地親來找尋,言笑晏晏,若不是那夜給阿弦的傷痛太過鮮明,幾乎就寧肯以為那并未發生過……
陳基聽阿弦這一聲嘆,卻笑著伸手,在她額頭傷處旁邊輕輕一抹:“又怎么了,總是嘆氣,都要成為小老……”
阿弦道:“什么?”
陳基目光閃爍:“心里如果有什么為難的,能說出來就說出來,別總是唉聲嘆氣,像是個小老頭子了。”
這話更叫人心酸——若是在以前,對他當然是無話不說,可是現在么……
兩人說話時候,玄影便乖巧地趴在阿弦身旁。
阿弦垂頭看著狗兒,問道:“大……你在金吾衛、一切可好?”
她最開始賭氣不睬,到現在主動問起……陳基心里明白,笑道:“好的很。你不必擔心。”
阿弦扭頭:“我沒擔心。”
陳基笑:“其實還是我多擔心你一些,不過看著有這位娘子貼身照料,也是安心多了。”
阿弦心里其實還有些話想問陳基,但畢竟先前“決裂”過……怎能說無事就無事了,拉不下臉。
陳基卻是最懂阿弦的心意性情:“我之前才去金吾衛,忙的也脫不開身,近來才有些空閑了,以后得閑便來找你可好?雖然是在長安……至今為止我所知的來自桐縣的,也只你我而已。”
阿弦不語。
陳基往她身旁挪了挪,歪頭看著:“弦子,別生我的氣了。好嗎?”
心頭的酸澀之意更重了。
正在這時,玄影“嗚”地抬起頭來,盯著門口。
未見其人,先聽有人道:“誰生誰的氣呢?”
陳基即刻站起身來。
門口處又走進一個人來,著淺緋色的官袍,長身軒昂,眉眼鋒利,正是袁恕己。
陳基垂首作揖:“見過少卿。”
袁恕己打量著他:“我以為聲兒這么熟,原來是你。”
阿弦也正站起身來,卻因坐了太久,陡然站起身來,眼前一陣發暈,搖擺欲倒。
陳基就在身旁,忙抬手要扶住,誰知袁恕己眼疾手快,掠到阿弦身旁,長臂探出,早勾住阿弦的腰,將人攬了過去。
陳基的手其實已經碰到了阿弦的肩,見狀一怔,便又緩緩撤手。
反往后退了一步。
袁恕己皺眉:“你、是在這里曬了多久?”舉手在她臉頰上撫過,卻并不怎地熱。
阿弦定了定神:“也沒多久。”將他的手掌撥開。
忽然陳基道:“我還要回去巡邏,就不多打擾了。”
阿弦才要說話,袁恕己笑道:“快去吧,不然我還以為禁軍里多閑呢。”
“是,”陳基作揖,又對阿弦道:“好好休息。”
他轉身往門外而去,玄影一直跑到門口相送,陳基笑著摸了摸它的頭:“好好地看家,別只顧到處亂跑。”
阿弦看著這一幕,心情復雜,袁恕己拉她一把:“人都走了還看什么?進屋里說話。”
堂下對面落座,袁恕己道:“他又來做什么?”
阿弦道:“什么做什么,陳大哥不能來嗎?”
袁恕己道:“你還叫他大哥?”
實在是哪壺不開提哪壺。
阿弦低哼了聲,袁恕己笑道:“我就說兩句,也是替你不平,這樣就不高興了?臉本來就黑,這樣一來更黑了。”
虞娘子正奉茶上來,聞言也道:“都是在太陽底下曬的,我先前也說過,只是不聽呢。”
阿弦道:“黑點怎么啦?老人都說黑點兒好,皮實康健。”
虞娘子忍笑退了,袁恕己也忍俊不禁:“你還想多皮實?是不是想變成昆侖奴那樣兒?”
阿弦吐舌又翻了個白眼,袁恕己贊道:“好,再做出這個鬼臉來,更像了。”
等袁恕己喝了茶,阿弦便問案子進展如何。
袁恕己把那日沛王的書童報信,他從中聽出蹊蹺從而發現那青石之后骷髏一節說了。道:“我怕你出事才趕了去,本想這次是真的‘不成功就成仁’,誰知歪打正著,一定是你之前在假山洞里發現異樣,才讓崔曄假意回話實則傳信給我的?”
阿弦道:“當時我神志不清,只是也擔心你找不到證據,反被梁侯狠咬一口,模模糊糊大概說了,有些不太真切,只記得阿叔向我保證說你沒事……”
袁恕己道:“這就是了。”
便又把那青石后是韓王李元嘉早先消失的貼身侍衛一節說了:“雖然張四供認說當初天風是去行刺的,但照我看來,當初韓王遇刺之事十分蹊蹺,且人人都知道梁侯對韓王心有芥蒂,只怕遇刺之事,也是梁侯背后操縱,天風不知何故發現了此事,他對韓王最是忠心,且又性情沖動,親自找上梁侯,多半是言語之中起了沖突,才無辜死在了侯府。”
阿弦想到那鬼兇惡的模樣,忍不住念了一聲“阿彌陀佛”:“怪不得他的怨氣那樣大。”
袁恕己道:“怨氣大?”猛然一震,傾身握住阿弦的手:“那天你昏迷不醒,莫非是因為被、被……”
阿弦忙將手抽了回來——以前知道袁恕己不知自己是女孩兒,倒也相安無事,如今彼此都挑明了,每次身體偶有接觸,阿弦心里總覺著有些古怪不自在。
“已經過去啦,幸好阿叔到的及時。”
阿弦握著手,朦朦朧朧想起那日的片段。
袁恕己喃喃道:“怎么又是他……”
阿弦道:“什么?”
袁恕己咳嗽了聲,搖頭。
阿弦便道:“對了,既然找到了這些證據,又有證人,梁侯這次應該是會伏法吧?”
袁恕己眉頭深鎖,憂心忡忡。阿弦詫異:“難道還不能治他的罪?”
阿弦之前被崔曄送了回來,連著昏睡兩日,期間神智恢復之時,便問袁恕己的安危如何。得知無礙后才又繼續沉睡。
但袁恕己因忙于審訊張四等,擬寫奏折,因涉及的是皇親貴戚,更加務必保證萬無一失,因此竟忙的不可開交,并沒有機會來見阿弦,這還是在梁侯府一別后初次相見。
只是對袁恕己而言,辛勞艱險之后,終于讓真相浮出水面,如今只差東風。
保險起見,他不惜親去尋崔曄,想請他幫忙判斷,是否該將所有證據呈送武后,還是說直接面圣。
意外又不意外的,崔曄叫他面呈武后。
袁恕己思忖了半日,終于決定按照他所說的,進宮面見天后。
他將事情的來龍去脈詳細說了一遍,又把在梁侯府地牢里搜出的斷齒、張四等人的證供遞上。
含元殿內靜得可怕,沉默中,武后親自將證供翻看了一遍。
最后,武后道:“既然此案更加涉及昔日韓王遇刺之事,非同小可,我是做不了主。”
武后自始至終面沉似水,無驚無怒,無喜無悲,叫人難測她心意如何。
袁恕己正詫異,武后將折子等合起來:“你很是能干,本宮看著也甚是欣慰,畢竟當初并未看錯你,有拼勁且心細膽大,你二闖侯府的事我已聽說了,敢賭上身家性命也要一尋真相,這才是我大唐的官員的氣象。”
袁恕己萬萬想不到竟會聽武后如此稱贊自己,縱然心中對這位“太過能干”的皇后頗有微詞芥蒂,但是此刻,袁恕己竟覺體內不由自主地有一股熱血涌動,無端激奮。
他深吸一口氣,低頭道:“多謝……娘娘夸贊,這是為臣的本分,其實……也的確有些逾矩過分之處,還請娘娘見諒。”
武后低低笑了幾聲:“我是為國得了人才而歡喜,至于其他,不提也罷。”
她一招手,命宦官把所有折子都重還給袁恕己,武后道:“雖然為了陛下病體著想,我才幫著處理政務,但這種大事,還得讓陛下親自處置為好。何況武三思是我的侄兒,于公于私,我都要避嫌。你去吧,讓牛公公帶著你去面見陛下,要如何決斷,一切都聽從陛下旨意,我遵從就是。”
袁恕己幾乎以為自己在做夢。
向來一副“大權獨攬”姿態的武后,在事關武三思性命的這案子上卻選擇了放手,她難道不怕武三思真的人頭落地?還是說她當真是為國著想為君分憂的賢后?
袁恕己有一瞬間的朧忪。
牛公公領著他前去謁見高宗。路上,牛公公回頭,見袁恕己劍眉英武,生得十分出色,不由笑道:“袁少卿,你可真是個人物。從你沒進京都之前就如雷貫耳,這進了京都,更是了不得了,簡直要竄天呀。”
袁恕己道:“公公您說笑了。”
牛公公道:“這可不是說笑,你呀,的確如天后所說,真是個能人,以后必然步步高升,前途無量。”
袁恕己笑道:“那就借公公吉言了。”
牛公公道:“錯不了。”
不多時來到了高宗寢殿,還未入內,就聽到一聲歡快地嬌笑從里傳來。
牛公公叫一名內侍去傳信,他自個兒回頭小聲道:“這是魏國夫人在伴駕呢。”
袁恕己恍然。
半晌,內侍出來道:“陛下說,這件事交給圣后處置就行了,不必特來稟見。”
袁恕己微怔,牛公公不耐煩,舉手推開那小內侍,自己進殿稟奏,一會兒果然聽里頭宣召。
殿內,高宗坐在御座之上,旁邊兒坐著的卻是魏國夫人賀蘭氏,忽閃著雙眼打量袁恕己。
袁恕己因覺著是在稟奏正事……卻讓魏國夫人一介不相干的婦人在旁,似不妥當,正遲疑中,牛公公道:“袁少卿,趁著陛下精神尚佳,你可還不快說?”
袁恕己知道這老公公是在提醒自己,當即不再顧及別的,便又如實將所查明種種向著高宗稟奏了一番。
高宗且聽,且有些心不在焉,直到聽到在地牢里發現韓王李元嘉侍衛尸身之事,才皺眉道:“的確是韓王的侍衛,已經查明正身了么?”
袁恕己道:“是,尸首的特征以及身上的腰牌都證明的確是韓王侍衛,若還想再進一步證明的話,或許可以傳韓王派兩個昔日同此人相熟者進長安……”
“還是不必了,”高宗擺手,“陳年舊事,何必又另生波瀾,還要驚動千里之外的韓王,也徒增他的傷心。”
袁恕己心頭一沉。
忽然魏國夫人嬌聲道:“袁少卿,你口口聲聲說是梁侯殺死了那什么京兆府姓宋的,還有韓王的什么侍衛,可不知你有什么證據?”
袁恕己本不愿答,奈何:“方才已經都呈給陛下了。”
魏國夫人笑:“這是什么證據,無非都是些一面之詞。”
如此逾矩,評頭論足。
袁恕己不悅,生怕自己按捺不住,便噤口不言。
魏國夫人卻對高宗道:“陛下,您說是不是?又不是有人親眼看見了梁侯拿刀殺人……怎么就這么污蔑人?”
袁恕己道:“并非污蔑,梁侯府非但有物證,還有人證。”
“什么人證,”魏國夫人道,“那不過是兩個刁奴罷了,照我看,是他們自作主張殺死了人,故意栽贓給主子的,應該嚴懲才是!”
袁恕己濃眉緊皺,雙拳微握。
高宗笑道:“少卿正跟我回話呢,賀蘭你不要插嘴。”
魏國夫人撒嬌:“我只是怕陛下被一面之詞蒙蔽,做出錯誤決斷,梁侯從來小心謹慎,怎么會是那樣喪心病狂的人呢。”
高宗道:“你說的有理,的確不能偏聽。朕想……不如傳武三思進宮,當面質問。”
魏國夫人拍手叫好,豈料正在此刻,外頭內侍進來,跪地稟道:“梁侯求見。”
高宗笑道:“他敢情是有順風耳,竟自個兒來了。”
武三思進殿,見袁恕己在旁,并不驚詫,上前行禮。
高宗道:“梁侯,你怎么突然進宮進見,可去見過皇后了?”
武三思道:“事情緊急,且又避嫌,是以并未見過皇后娘娘。”
高宗道:“哦?什么事這樣緊急?”
武三思忽然跪地,伏身帶著哭腔叫道:“求陛下給我做主,如今沒有人愿意幫我,都想著我死,求陛下為我做主,救我一命!”
高宗吃了一驚,魏國夫人喝道:“梁侯,你慌張什么?誰又想要你的命了,沒有陛下的話,誰又敢這樣自作主張?”
高宗才道:“不錯,有什么話你慢慢地說,不必先怕的如此。是非曲直,朕自會做主。”
牛公公在旁瞥武三思一眼,兩側小宦官上前,試圖將武三思扶起來。
武三思卻將他們推開,仰頭看著高宗道:“既然大理寺袁少卿在此,想必陛下也知道他們控告我的那些罪名了。”
高宗點頭。武三思流淚道:“這件事臣實在是冤枉,袁少卿兩次連闖臣的府邸,我都隨他所愿從未為難,若不是心胸坦蕩,又怎會如此似‘開門揖盜’之舉。但少卿屢屢針對,實在叫臣苦不堪言。”
高宗道:“少卿也是為了查案。不要過于責怪。”
武三思道:“臣也是念在如此,也想早日破案故而一味地順從迎合,誰知……竟從地牢里搜出不明牙齒,又搜押兩名刁奴,編造出不利于臣的證詞,實在叫臣百口莫辯!”
高宗道:“你的意思是說,你跟這兩件案子毫無關系?”
武三思道:“臣雖卑微,畢竟也是皇親,仍要顧及皇家的體面,又怎會做出那些喪心病狂之事,此事乃是刁奴張四跟常遠私下所為,他們自以為是府內家奴,高人一等,瞞著我橫行霸道……這件事臣已經問明了。其中刁奴常遠被臣動之以情曉之以理,終于揭發被張四脅迫、將所有罪名推在臣身上的險惡用心。陛下若是不信,可以再當面提審常遠。”
袁恕己臉色一變。
這兩名梁侯府的家奴,因是重要證人,袁恕己命親信看押,鎖在大理寺的牢房之中,前幾日武三思屢屢要見,都被拒之門外。
難道……他已經終于找到空子,不知用何等威逼利誘的法子讓常遠跳反?
高宗道:“難道……竟是如此?”
魏國夫人趁機道:“陛下,難道您還不信自己的親戚,卻去信一個刁奴的話么?大理寺少卿年青氣盛,又一心想建功立業,被這些刁奴欺瞞自是有的,陛下英明神武,目光如炬,一眼便能看破這些人的圖謀。”
袁恕己忍耐到極點,終于揚聲道:“微臣雖然無知,畢竟此案全程嚴密偵查,現場勘查,找尋證據,緝拿人證,親自審問,處處親力親為,微臣自信不會出什么紕漏差錯,魏國夫人常居深宮,毫不知情,便能信誓旦旦空口白牙地認定梁侯無辜,試問夫人認定梁侯無辜的證據又何在?”
魏國夫人沒想到他會出言駁斥,惱羞成怒:“你、你大膽!”
高宗把手中折子放下,示意魏國夫人稍安勿躁。
但皇帝面對魏國夫人的饒舌,卻仍是半點兒慍怒之色都無。
高宗只溫聲道:“其實發現韓王侍衛的那日,正沛王也在場,朕曾問過沛王,沛王也說那人就是韓王的侍衛,朕是知情的。但是……”
高宗和顏悅色地看著袁恕己,道:“魏國夫人的話其實未嘗沒有道理,倘若真的是刁奴自作主張,事發之后為求自保便將罪責推在梁侯身上呢?”
袁恕己道:“陛下!”
梁侯府內出現那樣大的地牢,本就不正常,倘若是家奴瞞著武三思在地牢中刑囚無辜之人,如此明目張膽,除非武三思是個死人,或是天生心性粗愚才發現不了,高宗這話,竟似有意開脫。
武三思狡猾,忙應聲道:“但臣的確有罪,臣的確疏于自查,竟讓刁奴們瞞天過海,做下惡事,臣雖未曾參與其中,卻也難逃關系,求陛下責罰臣吧。”
他又跪地,做匍匐之狀。
袁恕己在旁看著梁侯匍匐如一只河蟆,很想上前一腳踩在他的頭上。
——當真是人算不如天算,事情出現了一個奇異的轉折。
袁恕己以為處置梁侯武三思一案最大的阻力,一定是來自于武后。
誰知竟全錯了。
替梁侯竭力辯解的,居然是很受高宗恩寵的魏國夫人賀蘭氏。
但賀蘭敏之明明跟武三思幾乎水火不相容,為什么魏國夫人會一反常態地替武三思撐腰?
把連日的遭遇跟阿弦說罷,袁恕己仍難開抒郁郁的心情。
阿弦滿眼不可思議:“既如此,梁侯就無罪了?”
袁恕己道:“雖然說他疏于自查,防范不嚴……可也不過高高舉起輕輕放下而已。”
阿弦想起素日敏之跟武三思一見就彼此摩拳擦掌之態,道:“周國公跟梁侯一見面兒就跟斗雞一樣,彼此想掐死對方呢,怎么周國公的妹子竟護著梁侯?”
袁恕己冷笑道:“這兩日我有些想明白了。早聽說魏國夫人的心也不小,倘若她想在后宮里獨領風騷,自然需要有人支持,興許正是因為這個,她才故意拉攏梁侯。”
阿弦道:“那梁侯會幫她么?他……不是皇后娘娘的人么?”
袁恕己道:“之前聽人說,皇后因為不知何事對梁侯大發雷霆,好似很不喜他,也許是梁侯察覺皇后這棵大樹無法乘涼,于是另攀高枝。”
匪夷所思,阿弦嘆道:“長安的人真是……太可怕了。”
袁恕己冷笑道:“這還是剛開始呢,我在想假如皇后娘娘知道了此事,會作何反應。”
以武后之能,應該很快就會知道武三思跟魏國夫人“沆瀣一氣”之舉。而以她的心性,只怕不會“坐以待斃”。
可是,沒有人可以妄自揣測武后的心意。
但正因為無法琢磨,反而更叫人期待。
次日,阿弦來至戶部報道。
許圉師早有交代,便有一名差官領著阿弦,先熟悉了一下地方,又介紹了幾名同事之人。
先前阿弦跟虞娘子戲言,說叫自己來戶部是當跟班兒的,自非如此,許圉師早有安排。
戶部源于周禮之中的地官,顧名思義,掌管的乃是天下土地,百姓,錢糧賦稅等。
整個班部又分為四個司,分別是戶部,度支,金部跟倉部。四司各有其職位。
戶部是人口調動、核算入簿等;度支則是國之財賦的統計跟支調;金部是國中田產賦稅、薪俸的收儲,倉部負責管理國中倉儲出納政令。
因長安為天下四方五夷朝拜之所,人口復雜,流動性強,幾乎日新月異,幾乎半年便能大變一次,是以戶部的人手竟有些不夠用。
許圉師身為侍郎,不僅要負責賦稅實征,版籍核審,更有墾荒撫民等差,同時監察各地田產歸屬,抑制豪強兼并傷農,又如哪里出現天災,還要負責賦稅減免流民安置等等,各項雜事數不勝數。
許圉師底下各部的巡官、主事等也都分/身乏術,聽說來了人,都想往自己身邊兒拉攏。
阿弦便留在四司之中的戶部,在戶部主事底下,做一名小小地給事官。
在六部之中,戶部看來是最不起眼兒的,實則戶部所主管的核心,正是一個“人”字,而不管是長安城還是天下,撐起所有的正是“人”,故戶部的差事雖看著繁瑣,卻絕不容小覷。
因阿弦初來乍到,不太熟悉,便撥了一名前輩給事教導她,第一日便是將庫房里的舊人口冊子整理歸檔,——這工作極好上手。
阿弦在戶部兩日,已漸漸適應了這種看似平緩實則忙碌的差使。
這日,阿弦正將剩下的檔冊歸類,無意中掀起了些灰塵,引得她不由自主打了個兩個噴嚏。
正在揉眼,書架后有一道影子若隱若現。
阿弦瞥見,卻裝作看不見的,只仍若無其事地搬運書冊,那影子見引不起她的注意,忽然湊近過來,呼地吹出一口氣。
猝不及防,冷氣帶著灰塵撲面而來,阿弦舉手捂嘴,把手中冊子往書架上一敲:“別胡鬧!”
那影子這才從書架后飄了出來,幽幽然道:“十八子,你這樣好生無趣。”
阿弦道:“什么叫有趣,被你嚇的吱哇亂叫抱頭鼠竄?”
之前阿弦第一次來,沒什么防備,被這只突然出現的鬼嚇了一跳,后來見他樣子雖有些可怕,其實并非能害人的厲鬼,就也罷了。
原來這只鬼是昔日在此當差的一名書吏,姓黃。他游蕩此地數年,忽然發現阿弦能看見自己,喜不自禁,每天不停地跟她聒噪。
幸而這黃書吏有個優點,因是個老當差之人,最熟悉各種檔冊的歸類地方,有好幾次阿弦找不到所需的檔冊,多虧他指點才未曾耽誤。
是以阿弦能跟他“和平相處”。
黃書吏嘿嘿笑了兩聲,還要再說,忽然不知為何,身形一晃,消失不見。
阿弦只當他又是要惡作劇,也不以為意,翻著手上冊子隨口道:“我可警告你,你若再敢嚇我,我就念《金剛經》《大悲咒》《存神煉氣銘》啦,讓魂飛魄散……”
這自是說笑恫嚇之語,若真有這種效能,她也不至于被厲鬼上身折騰的極慘。
黃書吏并不回答。
阿弦一笑搖頭,轉身將書冊歸檔,卻瞥見書架后果然靜靜地立著一道影子。
阿弦以為他死性不改,才要呵斥,忽然心生一計。
當即便假裝看書找書,不經意腳下轉動,悄然地來到書架前。
忽然迅雷不及掩耳之勢,一個旋轉現身,張手道:“人嚇鬼,怎么樣?”
阿弦樂不可支地想看黃書吏受驚的模樣,卻驚地發現眼前之人是誰。
“你、你……”她瞠目結舌。
原來此時在她面前的,哪里是什么黃書吏什么鬼,居然正是崔曄。
斂神靜氣,那雙亙古無波似的雙眸望著她。
阿弦見自己雙臂仍張開,忙垂下,心中著實懊惱,竟無法面對,忙低頭灰溜溜地轉開。
身后崔曄道:“阿弦。”
阿弦卻又想起送別盧照鄰之時,城郊外他那樣冷言冷臉冷心的模樣,她也不回頭,匆匆地加快步子,急忙出了庫中。
站在門口左顧右盼,阿弦不知自己為什么下意識地要退避,卻不知要往哪一處去,正在彷徨,身后崔曄已踱步而出。
阿弦想也不想,忙跳下臺階。
“阿弦,”崔曄喚了聲,徐徐下階,開口道:“我有話說!”
阿弦止步,背對著他嘟起嘴來。
有些難以啟齒,崔曄緩緩道:“上回,原本是我太急躁了……”
阿弦詫異,這才慢慢回身:“你說什么?”
崔曄有些不大自在:“上回,我不該對你冷言冷語。你……別怪我。”
阿弦嘴角一動,想笑,偏又忍著。冷冷哼了聲,轉頭看天。
崔曄望著她口是心非的模樣,神色緩和許多:“你的傷好些了?怎么不多在家里休息幾日?”
阿弦道:“我都好啦。”撓了撓頭,“你來找我就是為了說這些?”
他未回答,阿弦卻察覺他身上的氣息似跟之前不同了,阿弦顧不得制氣:“夫人可好?”
崔曄臉色一變,閉口不言。
阿弦關心情切,脫口而出,看著崔曄的反應,心里已經后悔:“就當我什么也沒說!”
她邁步要走,崔曄卻舉手一攔。
阿弦想也不想,腳步轉動身形旋開,瞬間手在欄桿上拍落,縱身躍起,人已經翻到廊下去了。
整個動作竟一氣呵成,利落瀟灑。
對崔曄而言,若想強攔住她的話并不是難事,然而阿弦的反應出乎他的意料。
崔曄啼笑皆非:“我難道會吃了……”
這句話還未說出,已覺著不妥,便道:“你就這般著急走開。”
隔著欄桿,阿弦道:“我當然著急啦,我怕我會忍不住,又多嘴管別人的家事。”
崔曄道:“誰是別人?”
阿弦瞥他一眼,雙手背在腰后:“不知道,我走了。”
崔曄無聲一嘆,那句“其實被你說中了”,赧于出口。
看阿弦自廊下消失,崔曄回身也要離開,不料才轉過身,就見許圉師站在對面兒臺階上,正笑吟吟地望著他。
崔曄一笑,兩個人各自往前,在中庭碰面,許圉師道:“聽說你來部里,還以為是找我有事,慌得我急急出來,不料竟不是找我,怎么,跟小十八說些什么?”
崔曄道:“有件私事。”
許圉師道:“我瞧你好像惹到了那孩子了。”
崔曄道:“阿弦是小孩兒心性,面上雖然賭氣,心里實則沒什么。”
許圉師笑道:“到底是你懂他。”又道:“我還要多謝你幫著我在天后跟前說話,不然要從周國公手里要人,可不是件兒容易的事。”
崔曄道:“侍郎不必如此,畢竟我也有私心,周國公名聲在外,我也不想阿弦留在他的身邊,他若能在戶部有所作為,正是兩全齊美。”
許圉師連連點頭:“說的是,我也覺著這孩子是個可造之材,埋沒了實在可惜。”他舉手往內一請,“既然來了,進去喝杯茶,偷得浮生半日如何?”
就在兩人并肩而去之時,走廊月門處,探出一個頭來。
阿弦瞪圓雙眼盯著兩人背影,喃喃道:“果然給大哥說中了,真的是阿叔幫我說話?”
忽然又想:“到底夫人怎么樣?不過以阿叔的聰敏,一定會明白,一定會做些什么才是……啊不想了,我為什么又管別人的家事!”她舉手在自己的頭上胡亂揉搓過,懊惱交加地走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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