漢室瑤光(全集)_wbshuku
馬車一路吱吱呀呀地走著,我斜倚著車窗,手中拿著郭嘉的醫書。當然,那本曾經讓我深惡痛絕之的醫書此時的功效等同于一把扇子,扇了幾回,反而覺得更加悶熱了。
狠狠將醫書卷成一團,復又展開,無奈地再扇,身上黏糊糊的都是汗,臉上和胸口的傷口大概是因為悶熱的關系奇癢無比,偏又不能抓,我心里忍不住有些煩躁起來。
為了轉移注意力,我側過頭,從車窗里向外看去,外面一片烈日炎炎,前后步行的兵士一個個都身著重甲,看得我都替他們累得慌。
看著那重甲,我更熱了。
“大人,就快到洛陽了,讓大家休整一下再進城吧。”一旁,有一個副將模樣的人上前稟道。
連日來,雖然一路隨軍在走,但大部分時間我都待在馬車上不動彈,所以除了郭嘉,唯一認得出來的便是存在感極其強烈,讓人想忽視也困難的曹操。其余人等,一律視為路人甲乙丙丁,到目前為止仍是面目模糊。
而之所以待在馬車上不動彈,其一,是為休養生息,準備養精蓄銳,方便跑路;其二,是為了思考逃跑的路線和方法;其三,實在是有些害怕曹操那雙深不可測的眼睛……
唉,我是膽小鬼,我承認。
可是面對歷史巨鱷曹操,想不慫都很難啊。
“距離洛陽還有多遠?”曹操的聲音仍是淡淡的,仿佛那炎熱的天氣未對他造成任何影響。
“還有小半日的路程。”那人答道。
“好,停車休整,準備進城。”曹操點頭,隨即喚一人上前,“李副將,你先行快馬進城,打點一切。”
那李副將領命退下,我坐著的馬車也停了下來。
我卻是怎么也坐不住了,還有小半日就要到洛陽了?這么快?我到底是磨蹭了幾天,若知如此,一早我便該開溜的。
不能再等了,我必須在入城前先一步離開,潛意識里,我抗拒進洛陽。因為,歷史上,太多人的不幸和霸業都是從那里開始的……
“神……神女……”郭嘉爬上馬車來,見到我手中被糟蹋成一團的醫書,痛惜不已。
此時我心情正是郁悶至極,故而白他一眼,繼續拿他的醫書當扇子扇個痛快。
“其實……那個……心靜自然涼的……”一邊心疼不已地看著我手中皺巴巴已經快要辨不出本來面目的醫書,郭嘉在我面前坐下,“我是來給你拆布的,結的痂已經差不多脫落了,天氣這么炎熱,若是再悶著,我怕會傷口反而會……”
手里扇著的醫書停頓了一下,我忙不迭地點頭,臉上捂著厚厚的布實在悶熱得讓人無法忍受,傷口奇癢無比又不能抓的感覺實在太痛苦了,如今聽聞可以拆布我自然是迫不及待的。
傷口終于要好了,那一切是否都能回到從前的模樣?只要我活蹦亂跳地回到涼州,董卓一定會很開心吧……
郭嘉清瘦的手輕輕撫上我的左頰,清清涼涼的感覺在這個炎熱的天氣里倒是舒服是緊。
“我要拆布了。”清澈如水的眼睛認真地看著我,他緩緩道。
微微彎了彎唇,我終于大發慈悲,放下手中的醫書:“好,拆吧。”
郭嘉點頭,那模樣似乎比我還緊張。
我安靜了下來,任他一圈一圈緩緩揭開蒙在我臉上的白布。終于,我的皮膚感覺到了空氣的碰觸。有些遲疑地,我輕輕撫了撫左頰,沒有一絲疼痛,手感很是光滑。
心里一下子將所有不愉快的記憶通通自動刪除掉,我開始籌劃著怎樣逃回涼州去繼續完成我的未完成的幸福之路。
“奉孝。”心情甚好地看了一眼郭嘉,我笑瞇瞇地開口。
郭嘉頗有些受寵若驚地看著我,自從他灌藥以來,我一直都是以“臭書生”來稱呼他的,難得如此溫柔。
“放我走吧,現在我能跑能跳,回到涼州,董卓定然不會誤解你們,說不定還會對你們感激不盡呢。”腆著臉,我輕言軟語,比起曹操那個總是一臉深不可測,似笑非笑的家伙,我寧可從郭嘉這邊動之以情,曉之以理,畢竟他也算是故人了吧。想當年,我可是把從自己嘴里省出來的半塊肉脯分給他了呢,還有那塊紅燒豬肘……連他的小毛都了一杯羹……對于吃的,我的記性一向是出奇的好。
清秀的眉微微皺起,我從郭嘉的眼睛里看到了痛惜,還有……憐憫。
驀然,我微微一愣,那雙清澈如水的眼睛里,倒映著一張熟悉的臉,那是我,只是……那左頰上隱隱約約似乎有什么臟東西一般。
我驀然一愣,仿佛有一盆水迎面澆下,涼透了。
我的臉……怎么了?
車簾再度被掀開,曹操走了進來:“小神女……咦,傷口好了?”略略訝異地看了我一眼,他道。
我微微轉頭,看向曹操,想要從他眼睛里讀出些什么異樣來。只是,他仍是那樣一副雷打不動的神情,淡淡地看著我:“你沒有來過洛陽吧,過了正午便要進城了。”
“有鏡子嗎?”一手下意識地揪緊了郭嘉的衣袖,我開口。
曹操定定地看著我,半晌,別過眼去:“行軍作戰,誰會像個女人一般帶著鏡子。”語罷,轉身便拂下了車簾,離開。
“臭書生,鏡子!”我回頭有些惡狠狠地道。
郭嘉跳下馬車奪路而逃。
唯剩我一人坐在馬車內,呆呆地愣了半晌,轉而跳下馬車,郭嘉的長袍穿在我身上,顯得寬大而滑稽。
車外在樹陰下或坐或站的軍士們一個個神情自若,無一人盯著我看,只是愈是如此,我愈是心慌。
就算他們刻意忽視,但一個不算熟悉的女人出現在一大群男人中間,就算臉上沒有疤,他們也會看一眼吧,現在他們如此明顯地漠視我的存在,只有一個可能,有人下了命令!
心里的疑惑和恐慌幾乎將我壓垮,后退幾步,我忽然發現不遠處有一處小湖泊。而近處,曹操正在與一副將談論什么,郭嘉正假惺惺地看他的醫書,抿了抿唇,我便向那湖邊奔去。
急切地跪在湖邊,還沒有來得及低頭看清水中的倒影,便被人一把從身后抱住了。
被拖著走了幾步,我感覺身上的衣服被人一把扯開了,心下不由得一陣恐慌,雖然是亂世,但此時距離洛陽城已經不遠,怎么竟會有人光天化日,如此明目張膽地施暴!
“放開我!校尉大人就在前面,你就不怕他發現殺了你!”穩住心神,我咬牙道。
那人狠狠將我壓在身下,聲音十分的令人作嘔:“嘿嘿,想不到曹操軍中竟然有如此美人隨行,真是不枉此行……”
被他狠狠壓在地上,我面朝地,背對著他,感覺到他的手已經觸到我的背,他不怕曹操?而且知道我是隨軍而來的,莫不是他是沖著曹操來的?
“嘿嘿,我家大人權傾天下,連當今天子都尊他一聲……”說著,他頓了口,只道,“曹操算什么,在我家大人眼里,不過一只蹦不起來的螞蚱罷了。”
“狗眼看人低的東西,哪知有一日,曹操二字會名留青史,爾等都將死無葬身之地!”感覺到他的上下其手,我掙扎起來,口不擇言地失聲尖叫。
感覺到他的手,我如同吞了一只死蟑螂般惡心,狠狠一推,我轉過身來。
那人面上蒙著黑布,該是屬于見不得光的殺手之類吧,那人一見我的臉,卻竟是立即嫌惡地放開了我:“只道是個美人……”
我沒有看他,只是雙手遮避著自己幾近的身體,看著他身后的那道陰影,那一道明紫色分外的耀眼,他在那邊站了多久?又看了多久?
“卻原來是個丑……”那人嫌惡地說著,絲毫沒有注意到身后那雙冷冽的眼睛。
那個“丑”字還未出口,他的頭顱便搬了家。
鮮血猛地噴涌出來,那離了體的頭顱圓睜著眼,被人背后一劍,連死,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死的。
緩緩收劍回鞘,曹操淡淡看我一眼:“沒事吧。”
“笑笑!笑笑……”不遠處,郭嘉慌慌地跑了過來,忙不迭地脫下自己的長衫,罩在我身上。
我微微低頭,再側目看他,一向一本正經的他,此時只著一件薄薄的單衣,隱約可以看到漂亮的鎖骨。
我抬頭,對上他清澈的雙眼,那眼中有著不容錯辨的焦急,扯了扯嘴角,半晌,我才慢條斯理地開口:“書生,你衣冠不整,有損文人的形象。”
聞言,郭嘉一下從脖子紅到了耳根,只是雖然臉色紅得像蝦米,但抱著我的雙臂卻未松動分毫。
我微微抿唇,輕笑,極力忽視心底那漸漸蔓延開來的恐懼。我真是越來越佩服自己了,這種時候,居然還能信口開河胡亂扯淡。
曹操正看著我,他狹長的雙目總讓我有種無所適從的感覺,剛剛那一劍,那般的狠厲,便見著那顆頭顱直直地從那人頸上飛落下來。這果然是人吃人的時代,你不殺人,別人便來殺你?
心有余悸地看著地上那一攤快被太陽蒸發的殷紅,還有那一具身首分離的尸體,那個人……他本來是來取曹操性命的,現在反倒是斷送了自己的性命。
頭頂的烈日令我有些暈眩。從我一開始被挾持時,曹操便跟在身后吧,他遲遲未出手,只是因為他想探究那黑衣人的幕后主使者吧。
而我,便是絕佳的誘餌。
只是如此想著,心里竟是并沒有太多的難受,想來是習慣了。
背后殺人一向是為那些自詡忠義之士所不齒的,但曹操冷冷一劍,便將那人砍了個身首分離,面上竟是沒有一絲一毫的心虛或歉疚,有的,只是理直氣壯的坦然。
曹操仍是看著我,狹長的眼中辨不出情緒。
“曹操二字會名留青史?”一臉玩味地重復著這句話,曹操看著我,終于緩緩揚起唇。
我這才記起剛剛慌亂中的口不擇言:“狗眼看人低的東西,哪知有一日,曹操二字會名留青史,爾等都將死無葬身之地!”剛剛,我是這么喊的吧?
“是啊,校尉大人文韜武略,定是國家棟梁之才。”暗暗懊惱剛剛一時說溜嘴,我忙拍馬屁,滿口奉承。
定定地我看我半晌,曹操終于開口:“借神女吉言。”
我低眉順眼地靠著郭嘉,再不敢開口,尚未從剛剛差點被施暴的恐懼中回過神來,明明全身都是因掙扎而濡濕的汗液,我卻仍是緊緊裹住了郭嘉披在我身上的外袍。
“不怕,不怕,沒事了。”輕輕拍了拍我,郭嘉開口。
果然是個心思明澈的孩子,就算我插科打諢,他還是能一眼看出我藏在心底深處,那暗不見天日的恐懼,所以……他一直沒有松開擁著我的手。
靠在郭嘉有些單薄的臂彎里,我忽然想起了那個蒙面人臨死之前看到我的面容之時所露出的嫌惡。
鬼使神差地,我微微側頭,從郭嘉的臂彎里,終于在湖面上看見了水中自己的倒影。
眉如遠黛,眼如春山,只是……原本光滑的臉頰之上,傷口所結的痂脫落之后,留下的是竟一大塊粉色的新肉,與原本白皙的肌膚相襯著,竟是說不出的怪異丑陋。
我的心狠狠地抽了一下,第一個浮上心頭的念頭便是:回不去了……
一切,都回不去了,有了這樣一道丑陋的痕跡刻印在臉上,我又該如何粉飾太平,如何去面對董卓?
若我回去,他日日面對著我臉上的缺陷,豈非日日陷在成婚之日的痛楚之中,不得救贖?
“笑笑?”見我面上蒼白得無一絲血色,郭嘉急急地喚道。
“回去穿衣服吧,否則被我玷污了清譽,小心一輩子都討不著老婆。”回頭仿佛什么都沒有看到似的,我笑瞇瞇地氣他。
郭嘉卻是看著我,眼中有著了然的悲憫:“為什么不哭呢?”
那樣天真,卻又是理所當然的語氣,為什么不哭?是啊,為什么不哭呢?唉,無奈地在心底嘆了口氣。
還是那個老掉牙的理由。因為,仲穎……他叫我笑笑。
只是,真是慶幸,沒有被董卓看到我如此這副模樣。
還好他沒有看到,因為他若看到,他的心,會痛死。
如果一樣會痛,那么何必讓他再痛一回?如果我再度出現在他面前,帶給他的不是喜悅和快樂,而是只剩心痛和不舍,那么,我又何必多此一舉?現在的董卓已經很痛了,總有一天,他的心會痛得麻木,到那時,便不會再痛了。
那么,笑笑這個女孩,便仿佛從未在他的生命中出現過一般。
總好過我日日帶著臉上的缺陷在他的面前晃悠,日日在他傷口上撒鹽,讓他的創口永遠無法痊愈……
臉上帶著微笑,心里卻仿佛缺了一個口子,有一種叫作眼淚的東西,在心里緩緩蜿蜒開來……
“如果傷心的時候不能哭,那么眼淚,是用來干什么的呢?”認真地看著我,郭嘉皺起清秀的眉。
微微一愣,我瀟灑地抬手揉了揉有些發酸的鼻頭,順便彈了一下他的額,這個家伙,差點引得我破功掉眼淚。
趁著他輕揉著額頭呼痛的時候,我便從他懷里站起身來,腳步微微一個趔趄,差點又跌坐在地上。
我沒有看到,身后,曹操幾度抬手,終還是垂下手去,沒有上前。
晃了幾晃,我終于站穩了身子,笑瞇瞇地看著郭嘉:“眼淚啊,那種東西,是用來喜極而泣的。”
說完,我便瀟灑至極地返回馬車,既然回不去涼州了,那么,就去洛陽吧,那個曾讓我避之如蛇蝎的地方,終于還是逃不開。
一路回到馬車上,郭嘉的長袍裹在我的身上,一走一晃,一步一揚,頗有幾分“人生在世不趁意,明朝散發弄扁舟”的氣概……
剛剛被那蒙面人扯爛的衣衫自外袍下露了出來,走幾步,晃幾晃,就差沒唱“鞋兒破,帽兒破,身上的袈裟破,你笑我,他笑我,一把扇兒破,南無阿彌陀佛……”了。
真是應景啊。
無聲地咧了咧嘴,背對著郭嘉和曹操,一路瀟灑地走著,終于,有什么東西抑制不住地從眼角滑落。
又咸又澀,該是眼淚吧。
真是死要面子活受罪,說了不哭,還哭!
我哀悼我還沒有來得及埋葬,便已經死在路上的愛情,不可以嗎?
拜托,只這一次,以后,真的再也不哭了。
真的,只這一次。
讓我再放縱一回吧。
淚水,終于決堤。
還好,沒有人看見,還好,董卓沒有看見。:wbshuku ( 明智屋中文 wWw.MinGzw.Net 沒有彈窗,更新及時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