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莫妖

番外：莫妖

我叫莫妖。

妖這個字很少用在人的姓名里，從相學上說并不怎么吉利。但這是母親給我取的名字，她說是盼望我成為一個正直善良的人，莫妖，莫作惡，莫為妖。

我隨母姓，自小就沒有父親，也不知道爺爺奶奶外公外婆是什么模樣。這樣的一個身世我覺得其實姓名也沒什么意義，是莫妖也好，是妖魔也好，到底也好不到哪里去。

當得知母親取名的真義時，那幾秒的時間內有我些愧疚，因為我明白我成不了一個正直的人了。母親一直都并不了解我，在很小的時候我心里想的東西就與其他同齡的孩子不同，那時候其他孩子厭惡我，他們罵我是野種，母親聽到后常常會抱著我悄悄的哭，但她不知道我真的并不在意的，我甚至不明白我為什么不在意。

后來長大了一些，我明白了，那是早熟，我比其他孩子早熟。

在明白這一點的時候，我就已經學會審視自己，于是我無奈的承認，我或許是一個不健康的人。

道德對我來說毫無意義，人情世故與冷暖我很容易就看透，人生的意義與生命存在的意義在我看來是毫無意義，我甚至在母親抱著我哭的時候會忍不住的嫌棄，心里總是有一句話浮現：真是個懦弱的女人啊。

這是不對的，我非常明白，卻很少感到羞愧。

很多時候，我覺得我或許有精神上的疾病，卻也明白我只是天性如此。

這種感覺很孤獨，沒有人理解我，包括我的母親。

母親身體不好，早些時候還能在小鎮上做一些散活，后來身體每況愈下只能在榻上。我很早就起，然后在垃圾堆和每家每戶的門前垃圾桶里找一些能的東西，啤酒瓶、礦泉水瓶、紙張、紙殼……

我感到很累，不是為了生計，而是為了每次回家后還要面對母親。

她總是用愧疚和憐憫的悲苦眼神望著我，還帶著欲言又止的惶恐。她以為我不明白，但我明白的，她害怕我問起父親的事，卻又想告訴我父親的事，于是我總是花很多心思去逗母親開心，小心翼翼的繞開一切可能讓她傷懷的話題。

母親總是不明白，我對那個男人沒有一點興趣，與普通的小孩不同我并不渴望所謂的父愛，一切拋棄我的東西，我都認為是不值得留念的。

她也不明白，其實她藏在底的那一箱玩意兒我早就看過，也見過那個男人和她的合照。

照片里母親穿著華貴的晚禮服，美麗而高貴，身邊那個男人和我有幾分相似，穿著質地優良的銀白色西裝，意氣飛揚。

不用母親提起，我已經推測過關于我自己的故事，無非是一場沒有結果的愛情下見不得人的私生子，并不比野種好上多少。母親心頭郁結難安的，不過是她覺得我不該過著這樣的生活，而是應該是那個看上去很有錢的男人的孩子，一個富家的公子哥兒。

可那又有什么意義呢，結局很明顯，我和母親是被拋棄的人，難道不能當那個男人不存在好好的生活嗎？

媽媽，有我，還不夠嗎？

是不夠的，母親身體越不好就越想念那個男人，常常以淚洗面，常常抱著我哭泣，到了最后她精神已經有些混亂，會摸著我的臉喊著那個男人的名字。

每當這個時候我都會摸她的臉，說：我來了，你要好好的。

她哭著笑著說：我就知道你會來的，我知道的。

可憐的母親。

那是一場雨夜，母親死去的那個晚上。她流著淚問我：子龍，你到底有沒有愛過我。我微笑著望著她，挺直了腰板讓自己顯得高大一些，也盡力讓自己與那個男人有幾分相似的臉更加顯得成熟。

我俯身像照片里那個看上去很高貴的男人一樣，高貴而紳士的溫柔微笑著，親吻她的額頭：愛的，我愛你。

我愛您，媽媽。

我抹下帶著滿足的笑容、還在流淚卻永遠不能自己閉上的母親的眼睛，抱著母親逐漸的冰冷的身體哭了，一邊哭一邊思考我是不是應該跟著母親去另外一個世界，她除了我似乎一無所有，她又是這樣一個脆弱的女人。

對死亡我并沒有什么恐懼，母親去世了，這個世界沒有什么能讓我眷念。

可到了天明的時候我還活著，我覺得母親或許并不希望我跟著她走，因為到最后她念念不忘的只有那個男人。

她似乎把我忘了。

也或許，離開對母親來說才是解脫。

我一直都明白，母親是愛我的，但我暖不了她的心，她的心都給了那個男人了。

愛情，真是壞東西，我永遠不要愛上任何人。

母親的喪事辦得很簡陋，火化的時候我將那一箱子母親珍藏的東西一起燒給了母親，然后將骨灰埋到了母親常去的小月山上。

山之高，月出小，月之小，何皎皎。

我有所思在遠道，一日不見兮，我心悄悄。

采苦采苦，于山之南。忡忡憂心，其何以堪。

汝心金石堅，冰雪潔。擬結百歲盟，忽成一朝別。

朝云暮雨心來去，千里相思共明月。

母親，下輩子，不要再遇到那樣一個男人了。

我的學業沒有隨著母親的去世而斷開，作為學校學業優秀的學生，學校一直給予我頗多照顧，我要關注的只是我自己的生活費用。

這對我來說并不困難，只剩下我一個，我需要掙取的費用比之前少了很多，而我對生活也沒有多高的追求。

我對學業沒有什么興趣，盡管我一直名列前茅。之所以堅持著上學，完全是因為我知道自己在整個大環境看來的貧窮和無助，通過上學可以讓我的未來看上去好看一些，免去現在許多不必要的、幼稚的麻煩。

比如一些同學那可笑的憐憫的目光，或者是幼稚的孤立，以及……那些代表著心智未成長的嘲諷和謾罵。

但我最后還是輟學了。

那是母親的忌日，以往無論同學如何稱呼謾罵，野種也好什么也好，我并不如何在意的，我有一種自己都不懂的孤高。但這一天我覺得我應該做點什么，心底里一種莫名的情緒告訴我，不能是今天。

那個同學被我嚇得有點瘋傻，而我只是用小刀比劃著他的臉說了一些在我看來沒什么特別的話而已。那一瞬我有些失望，平日里在我面前那么驕傲兇狠高高在上的人，為什么會那么脆弱。

由于避開了監控，而那個同學恐懼得不敢指控我，加上在老師眼里我一直是個乖孩子，甚至是可笑的勵志的典范，他們相信這只是一個意外。遺憾的是，我需要賠償一筆費用，但顯然的我沒有，于是學校決定代我賠償。

因為我是一個乖孩子，一個可憐的孩子，還是一個成績優秀的可憐的乖孩子，學校愿意承擔我的行為帶來的責任。

我并不接受這樣的憐憫，太過無趣，真實的我沒人理解，而如果了解，恐怕他們會視我為妖魔。

莫妖，莫作惡，莫為妖。

真是討厭的名字。

然后我留下一分輟學申請，孤身離開了這個小鎮。

這是我從小生長的地方，離開時，卻毫無留念。

我到了大城市，輾轉在各個大城市之中，做過很多職業，見到了形形色色的人，感覺自己好似混跡在人間的異類，格格不入。

但許多人，都覺得我是一個溫柔的好相處的人，虛偽的活著，已經成為本能，連我自己也不再覺得累。

我的那個父親，在我離開小鎮不久就找到了我，并不是本人，而是他的心腹。

他希望能送我去國外深造，然后幾年后以新的身份出現在他的家族之內。這種做法讓我鄙夷，也很可笑。真是個無能的男人，世上就我這個血脈卻只能小偷小摸的安排我的路。

那時我找到了我天性如此的緣由，因為我有這樣一個虛偽的父親。

光輝的英雄形象，國家的棟梁之材，受許多人敬仰崇拜，私下里，也不過是一個偽君子而已。

最可笑的是，最初他甚至以為當得知他的我父親后，我應該是歡喜的、高興的、孺慕的，以為我作為一個未成年的孩子，對他這個父親是有著天然的想念和理解的。

一個將軍，為什么會如此愚蠢？

那段時間是我最不冷靜的時期，我想過很多瘋狂的事，比如代替母親趕走那個女人，比如進入那個家族謀奪本該屬于我的一切，比如毀掉那個讓母親一生凄苦的男人……

但最后，我都放棄了，從未有過的茫然包裹了我。

我終于發現了自己的無助，我沒有目標，也不懂去愛這世人和這世界，活著，是如此孤獨。

我想隨便找一個目標，如同那些瘋狂的想法一樣。可是，我知道，我比誰都了解，母親不希望我這樣。母親是一個脆弱又善良的女人，我想做的目標，并不是她想要的。

母親選擇了驕傲的離開，獨自痛苦。而我，也要驕傲的選擇母親的選擇，獨自流離人世之間。

而在這時，我遇到了她。

姬凰。

第一次見她，是在機場。

她蹲在角落小聲的哭泣，絕望又痛苦的模樣，像極了我那個可憐的母親。

我默默的望著她，帶著幾分譏誚。母親有我，所以痛苦還有一份慰藉，她呢，會哭泣多久？

一個小時三十八分鐘，比我想象中母親沒有我時哭泣的時間更久，這代表她是一個比我母親更加脆弱的女人。

她哭累了站了起來，然后看見了不遠處默默看著她的我。她笑了，眼中還有淚水，笑容卻燦爛得好似春天的湖水。

那笑容有些晃眼睛，我見到了一張少有的美麗的臉，蒼白還帶著淚水，猶如雨后脆弱的百合。

她過來過來，說，你叫什么名字。

我說，我叫路人甲。

然后她給我留下郵箱，說我能看她哭那么久，會是一個最好的傾聽者。

是的，我有著足夠的耐心，我的母親讓我從小就有著非同常人的耐心。但這句話，讓我覺得自己比她還可憐，我從來不愿意做什么傾聽者，哪怕已經成為習慣。

“路人甲，今天我做了一個錯誤的決定，我為哥哥偷了爺爺生意上的機密資料，我做錯了，做錯的那一刻我就很后悔……”

“路人甲，爺爺問我是誰家的孩子，我不知道，怎么辦，怎么辦，爺爺不要我了……”

“路人甲，哥哥罵我白眼狼，我根本不是，我不知道我是誰，我什么也不知道……”

“好累，我如果是孤兒多好，我感到心里很邪惡，我希望他們都死掉，全部死掉，只剩我一個人……”

“好恨好恨，一個個都在逼我，為什么總是逼我……”

“我學會抽煙了，我變成了壞孩子，或許某一天我甚至會去吸毒，什么的，無所謂了……”

我與她，不過是匆匆一面的過客，但她將她的生活和內心毫無顧忌的塞入了我的郵箱，也塞入了我的世界。

我從來不回復她，但她似乎并不在意，或許她把我當成了國王的樹洞，或許，她只是太過壓抑需要一個人安靜的傾聽。

直到那一天，她說：“路人甲，我想離開這里，拋棄這一切，過我自己的生活。沒有人支持我，你支持我嗎？”

我在電腦的這頭沉默很久，然后第一次回復她：“去吧，開始你新的人生。”

那一刻我前所未有的觸動，新的人生啊，母親淪陷在舊日時光里，我也淪陷在無休止的寂寥里，而她，這樣一個脆弱的人，竟然選擇了新的人生。

她的新人生是離開那個家，走上了一條娛樂圈的路。她給我的信變得開朗了很多，似乎冬日里開出的春花，她開始絮絮叨叨，講述她看過的劇本、路邊遇到的流浪狗、新居墻上長出的小野花……

我和她不過一面之緣，但我卻了解了她幾乎全部的人生，在我眼里她如同破繭的蝶。

但她還是脆弱的，她有著出眾的美貌，這份美貌讓她在娛樂圈如魚得水，一個個郵件中內容的變化，也代表著她開始變得圓滑。

她依舊毫不掩飾。

“路人甲，我越來越虛偽了，越來越虛偽，更加更加的虛偽，我討厭這樣，我喜歡這樣，我是不是瘋了……”

“看了我的新電視劇嗎路人甲，是不是很漂亮……”

“我要瘋了，現在，就是現在，快來見我吧路人甲，我要跟你……”

“今天我被封為當紅小花旦了，所有人都在夸贊我，你呢路人甲……”

“我知道你在看我郵件，我知道，我什么都知道，為什么不來見我，我討厭一個人，我們是最適合的人不是嗎……”

“半夜了，你看到我的信了嗎？我在月亮灣，快來見我，我要跟你睡覺，像男人和女人那樣睡覺，他們都想跟我睡覺，你不在乎嗎路人甲……”

“嘻嘻嘻，路人甲，我昨天又抽風了，你看著是不是好好笑，我是傻瓜啦啦啦……”

“你會一直在我身邊嗎，路人甲。”

緊接著而來的是電影拍攝模式的改變，一日之間天翻地覆，這是她的最后一封郵件，她演技著實不怎么樣，于是很快成為昨日黃花，到處是嘲笑她的聲音。

一日一日又一日，一月又一月，我等待著她的郵件，但郵箱永遠空蕩蕩。

終于，我給她發過去了一個郵件：“我是守護之翼，一直在你身邊。”

我們的相處方式很奇妙，我知道不該回復她，但最終沒有忍住。

很早的時候，我就知道我愛她，但我不敢告訴她。我比誰都明白她的脆弱，我也比誰都了解自己。

我身上流淌著那個冷酷男人的血液，我天性冷漠，我不是個善良的人，我不知道她會不會成為第二個我的母親，會不會得到如母親那樣的結局。

愛啊，那是可怕的東西。

她沒有回復我，她似乎把我忘了，也或許，是我的回復讓她覺得我不再是那個合格的傾聽者。很快，媒體鋪天蓋地都是她齊氏集團總裁被羞辱的新聞，她的粉絲論壇一片罵聲。

我在電腦前沉默了，我知道，她絕望了，那只是她絕望之后的選擇而已。我也明白了，我以為她什么都會對我述說，但她也有她的尊嚴。在她對我說要跟我睡覺的時候，便已經不再把我當那個傾聽者路人甲，于是，就有了尊嚴。

如同我母親一樣，落魄不愿他看，艱難也獨自吞下。

無盡的悔意淹沒了我。

我第一次找到我那位父親。我與他在昏暗的燈光下對視，我說，我要權位。

他笑了，笑得很滿意，說，很好。

他要我去國外鍍金回國，他給我安排了一條見不得光的卻有風光無限的大道，但此時的我已經在演藝學校就讀。

我只想離她近一些，我明白她此時需要我，我也明白，此時的她，早不需要隔著網絡的距離。

第二次，我拒絕了我的父親。

很快我就進了一些劇組，雜務、小跑腿、龍套、群演，這些龍套群演全是她經紀公司的出品影視劇，我收集了與她相關的一個個娛樂圈人物的信息，漸漸向她靠攏。

虛偽已經融入我的骨血，我并沒有花多大心思就滿足了每一個人扭曲而虛榮的心靈，很快，我在場務的下獲得了皇風經紀公司的簽約書。

我很愉悅，姬凰，等我，我來了。

但在簽約之前，我知道了，姬凰已經成為皇風的棄子，她已被拋棄。

我走了，有些茫然。

她放棄了優渥的生活選擇了娛樂圈，也在沒落的掙扎中選擇了再次破繭，我終于收到了她的回復，不是郵箱，而是粉絲論壇的回復信息。

“七百八十二天。守護之翼，謝謝你對我的鼓勵，以前我做錯了很多，從今天起，我會努力！也感謝荊棘從里的貓的支持，我會振作起來，希望你原諒我！”

為什么……會這樣……

如此陌生，恍如從未認識過我。

我是路人甲，姬凰，你把我忘了么？

我用很高興的語氣回復了她，似乎我只是那個狂熱的粉絲守護之翼，但心里卻無盡的落寞和凄涼。

緣分是很奇妙的東西，第二次親眼見她，是在她的辦公室里。她變了一個人般，強勢而冷漠，那個機場哭泣的女孩，那個寫信塞滿我郵箱的女孩，已經不見蹤影。

“這個郵箱，會留下我們全部的記憶。”我給她的郵箱留下了一句話，從此塵封。

我進了她的涅槃影視公司，我成為了她大力培養的新人，我與她距離很近，心卻越來越遠。

她是姬凰，她不像姬凰，她是她，她不是她。

如此熟悉，如此陌生。

我曾想將她圈禁在身邊，也曾試圖讓她記起。你說要我一直在你身邊，我在啊，姬凰。

但最后，不過枉然。

我離開了她，去謀奪能夠保護她的力量，不是為了占有。

我一生未娶，不是為了姬凰，而是我愛的那個人，已經不在這世上。

這是幾年后，我從齊君琢口里得知，他想斷了我的念想，卻不知道我早就已經接受她成為齊君琢妻子的現實。我從不會強迫她做任何不愿意的事，哪怕我無數次想要將她囚禁在懷中。

她去世前，我見了她一面。我問她，她呢。她說，她或許成為了我，我是個孤兒。

孤兒啊……她曾說過想成為一個孤兒，真好。

姬凰，既有重生，該有輪回，黃泉路上，我等你。

－－－－－－題外話－－－－－－

這個番外，會很讓人失望吧……咳咳，溜走 ( 明智屋中文 wWw.MinGzw.Net 沒有彈窗,更新及時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