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甚至就連詹事府府衙內的一眾官員都是一臉懵逼:
“怎么就又跳出來一個稷下學宮,完全沒聽說啊?”
他們之中有些人是知道鄢懋卿從皇上那里要來了一個閑置宮園的,也知道這幾天宮園已經在翻修之中。
不過他們也以為翻修這個宮園,是為了方便日后行使西廠特權。
卻完全沒想到,鄢懋卿居然是要搞重建一個足以驚掉天下人下巴的稷下學宮?
同時也有人鼻子隱隱發酸,微微紅了眼眶。
因為的確如鄢懋卿所說,詹事府中亦有不少在當下官場環境中不屈不撓,卻被權貴邊緣化的官員。
比如此前因鄢懋卿那個荒唐的“內部新規”,毅然遞交辭呈,情愿致仕回鄉的少詹事孔簡等人。
而后來被鄢懋卿拔擢進詹事府的人中,沈坤也是一個鮮明的例子。
他才以新科狀元身份入翰林院任修撰數月,便已因上了兩道提及東南濫觴的奏疏,在翰林院中受到冷遇與雪藏。
鄢懋卿的這番話,怎能不勾起他們的黑暗回憶?
此刻鄢懋卿那不算寬厚的背影,在原本便對其心有崇敬的他們眼中,正在變的越來越高大,也越來越偉岸!
這位年輕的上司……
令人心服口服,命給你!
趙貞吉等一干寧死不屈的下品官員此刻亦是完全紅了眼睛,人群中時不時傳出吸鼻的聲音,有人甚至控制不住,默認垂淚。
一只野獸受了傷,它可以自己跑到一個山洞躲起來,然后自己舔舔傷口,自己堅持。
可是一旦被人噓寒問暖,被人關心愛護,被人理解認同,它就再也受不了……
這就是他們此刻狀態的最真實寫照!
哪怕真被鄢懋卿連夜緝拿杖死,他們也斷然不會流下一滴眼淚。
如果可以的話。
他們只會怒視著鄢懋卿。
然后托付自己家人,在他們死后將他們的眼睛摳出來,像伍子胥一樣掛在京城的城門上。
親眼看著這個十惡不赦的奸賊,有朝一日慘遭凌遲!
親眼看著這個腐朽糜爛的王朝,有朝一日轟然倒塌!
但此時此刻,他們赫然發現,他們錯了。
鄢懋卿與他們想象中的截然不同,與傳聞中的大相徑庭!
能夠在無盡的黑暗中尋找光明的人,敢于在腐朽的官場中悍然逆行的人,愿意在遮天的權貴中獨樹一幟的人,怎么可能是十惡不赦的奸賊?
是他們……誤會了這個年輕的太子詹事!
最重要的是。
他們忽然發現,他們也誤會了當今皇上!
從鄢懋卿的話中,他們怎會還不明白,這稷下學宮其實正是在皇上的授意之下設立?
恐怕也正是為了能夠辦成此事。
皇上才賜予了鄢懋卿一個宮園,才賦予了鄢懋卿堪比西廠的特權!
若非如此,此事定難辦成,定會遭遇莫大的阻力。
因為這是一次了不得的革新。
既是革新便一定會觸動固有權貴的利益,便一定會引來鋪天蓋地的反對聲音……
第一項革新,便是選才!
皇上登基之初實施新政,便曾大力整治選才制度,提倡三途并舉。
所謂“三途”并舉,便是以科舉、歲貢、薦舉三種制度選拔人才,為朝廷選拔更多的可用之才。
可是任誰都知道,科舉有權貴高官利用權力舞弊,擠占天下寒士的名額。
歲貢和薦舉的權力更是直接掌握在權貴高官手中,甚至早已成了他們為自家子弟謀取功名利祿的重要途徑,與天下寒士沒有任何關系。
在這種幾乎被權貴壟斷的制度之下,又能選出多少真正的可用之才?
而如今一旦“稷下學宮”設立起來,在這“三途”之外,朝廷便又多了一個選才渠道
——自薦!
天下的有識寒士,自此都有機會向皇上自薦,皆有發揮才能的機會。
這無疑是在被權貴壟斷的選才制度之上,強行撕開了一個口子,令一縷光明可以穿過層層黑暗,照出一片凈土!
第二項革新,則是言路!
此前依大明祖制,言路重在御史與言官兩途。
卻也早已不可避免的被各部上司干預掌控,甚至成了他們攻訐政敵的工具,畢竟御史與言官的前途,始終掌握在上司手中。
如此一旦“稷下學宮”設立起來。
便又多了“眾議”一途,而且是直達天聽的“眾議”!
這無疑是在這兩條早已栓塞難通的言路上,又強行撕開了一個口子,打破了朝廷大臣欺上瞞下的兩頭糊弄!
第三項革新,則是學術解禁!
眾所周知,先秦時期學術界出現的“百家爭鳴”盛世,便是起源于“稷下學宮”的設立。
誠然,“罷黜百家,獨尊儒術”的思想自漢朝開始推行了一千多年,在整個天朝早已根深蒂固,誰也不能、不敢冒天下之大不韙。
但在“獨尊儒術”的基礎上,各類學派,各類思想,各類學術依舊不是不能發展。
正如前些年出現的“心學”,亦如王廷相等人推崇的“氣學”。
在場的都是飽讀四書五經,在奉程朱理學為官學的制度中,憑八股文一步一步考上來的儒生。
沒有人會欺師滅祖,否定儒學,但這不代表便不能在這個基礎上,進一步推動學術思想進步,漸漸解開禁錮,使得大明與時俱進!
這里有不一些人出身東南,曾經親眼見過遠渡大洋而來的夷人,見過他們的大船,見過他們的利炮,見過他們帶來的世界輿圖,見過他們稱作“科學”的新鮮理論。
他們能夠感覺到,在許多不被重視的領域,大明已經不再領先世界,甚至漸漸有了落后的趨勢。
或許即使是曾經七下西洋楊威世界的大明朝,已經到了不能繼續故步自封,沾沾自喜的時候了……
所以這“稷下學宮”。
正是大明需要的一次革新,是皇上決心重整吏治、勵精圖治的一次重要嘗試!
而這,也正是他們做夢都想促成的政治理想,正是他們施展政治抱負的難得機會……
就在這個時候。
“鄢、鄢部堂……”
一個剛被扔出詹事府,像條死狗一般趴在地上的綠袍官員,艱難的抬手伸向鄢懋卿。
他顧不得被打爛的屁股,此刻也不知是疼的還是對鄢懋卿的這番話感同身受,竟淚流滿面的道:
“卑、卑職也想加入稷下學宮,不知是否可以?”
“不可以。”
鄢懋卿絕情的搖了搖頭,
“稷下學宮學士首重品德氣節,你雖受了詹事府的廷杖,但不足以證明你的品德氣節,下次一定。”
說著話,鄢懋卿又居高臨下的看向了趙貞吉等人,正色問道:
“此事全憑自愿,稷下學宮難進易出,日后若想離去全憑自愿,不設任何限制。”
“現在,給出你們的回答!”
下一刻。
“微臣叩謝天恩,愿效犬馬之勞,以報君父萬一!”
趙貞吉等人紛紛下跪,朝著文華殿的方向叩首謝恩,隨后才面向鄢懋卿行禮,
“前誤疑鄢部堂,多有忤犯,伏惟海涵,自今而后,卑職必竭蹶從事,以補前愆!”
朱厚熜見狀,內心惱怒之余,立刻又多了一絲復雜。
他心里自然清楚,這些人恐怕以為他此刻還在文華殿內,因此才向文華殿的方向叩首謝恩。
所以……這群連死都不怕的刺兒頭,就這么輕而易舉的讓鄢懋卿替朕征服了?
事情向這個方向發展的話……
朕如今有吳承恩正在撰寫的《嘉靖微服私訪記》以月刊形式造勢。
若再利用這個勞什子的“稷下學宮”,漸漸將下面這些個基層不得志的官員籠絡起來。
尤其是籠絡住這些個連死都不怕、只要給他們機會就敢直犯天顏的刺兒頭……他們既然敢直犯天顏,自然更不會向那些欺上瞞下的朝廷大臣低頭。
如此成了氣候之后。
那還輪得上那些朝廷大臣欺上瞞下,聯起手來架空朕、孤立朕么?
豈不是就有可能翻轉形勢,變成朕與這些刺兒頭聯起手來,反而架空朝廷大臣、孤立朝廷權貴了么?
這……難道才是鄢懋卿再次矯制,又給朕搞出來一個稷下學宮的目的?
這個冒青煙的混賬,竟能忠心至此?
他不提前與朕通氣,怕不是擔心朕考慮的太多,不同意此事吧?
畢竟他只需要一心對朕盡忠即可,但朕要考慮的事情可就太多了,難免心有疑慮,尚需仔細定奪!
若是如此……
這個混賬東西就更該死了!
他竟敢以小人之心度天子之腹,難道朕在他眼中便如此沒有魄力,如此臨事躊躇,如此不可仰仗?!
正當朱厚熜越想越氣、甚至琢磨著是否要以毀謗之名教訓鄢懋卿的時候。
卻聽詹事府墻頭上適時又響起了鄢懋卿那裝腔作勢的聲音:
“諸君快快請起,你們也是一心為國請命,與我的用心一般無二,何來忤犯之說?”
“不過在此之前,還有一事不得不抉……”
“鄢部堂但說無妨!”
趙貞吉等人立刻大聲說道。
“我剛才說過,稷下學宮難進易出,首重學士之品格德行,不能遵紀守法、無法潔身自律之人,縱有雄才大略,一概排除在外。”
鄢懋卿笑呵呵的說道,
“諸君此前于宮內毆打皇上制使是不爭的事實,依《大明律》兩罪并罰,合計當杖兩百。”
“作為稷下學宮的第一批學士。”
“我想以諸君寧死不屈的正直品格,應該也不希望稷下學宮設立之初便沾染塵埃,日后因此受人非議攻訐,從未想過罔法脫罪吧?”
此話一出,幾乎在場的所有人都驚疑的望向了鄢懋卿。
包括朱厚熜、黃錦和一些與鄢懋卿足夠親近的人在內,他們都不免又對鄢懋卿的真實目的產生了些許質疑。
尤其是在鄢懋卿身上吃過虧,深諳朱厚熜那句“你說你惹他作甚”含金量的人。
他們此刻都不由的開始懷疑:
“這個冒青煙的東西,該不會是就為了這么一小碟醋,強行包了這天大的一鍋餃子吧?!”
越是了解鄢懋卿的人,越是無法排除這種正常人看起來極為荒謬的可能性!
他就是這種睚眥必報的狗東西,一點虧都不吃。
甚至黃錦無比清楚的記得,就連前些日子皇上打了他一頓,他臨走的時候都要“不慎”踢翻皇上的藥罐子!
所以……
今天來詹事府鬧事的人。
別管他說的如何天花亂墜,別管他表現的多么義正嚴詞,別管他使用了什么亂七八糟的手段。
他一定從一開始肯定就沒打算放過任何人!
誰都休想避開這頓板子,無論品秩、立場、品德、氣節……的任何人,至公至平,童叟無欺,概不賒欠!
“皇上……”
再次感受到梯子震動的黃錦抬頭向上望去,翟鑾、許贊和張璧三人亦是下意識的偷瞄朱厚熜。
他們不由再次想起了最開始說過的話:
“呵,他們惹誰不好,偏要去惹鄢懋卿?”
“來來來,許贊,你接著剛才的話繼續說,不要受這些瑣事影響。”
黃錦心里明白,皇上雖然知道鄢懋卿不好惹,但絕對沒想到鄢懋卿這么不好惹……所以此刻身子才會雖情緒劇烈波動而顫動。
而翟鑾、許贊和張璧三人心中卻不由的越發恐慌。
特有的“不粘鍋”屬性讓他們相繼在心中暗自告誡自己:
“這個西廠廠公……果然不好招惹,今后還是盡量不要與其正面為敵!”
與此同時。
“我等愿領行罰,請鄢部堂計數!”
趙貞吉等一干實誠人已經主動俯下身去,拎起廷杖互相行刑。
“啪!啪!啪!……”
每一杖打下去,都使得圍觀的人忍不住眨眼。
他們雖然不是下了死手,真把人往死里打,但也是真在實實在在的打,與此前杖責其他同僚時,動靜與動作都截然不同。
“嘶——瞧瞧,這才是吃了飯的諍臣直臣該有的樣子……”
就連鄢懋卿都有點心疼,眼皮子跟著直跳。
打肯定是要打,誰也甭想跑!
但是他也舍不得將趙貞吉等人打殘打廢。
如今稷下學宮始立,正值用人之際,回頭一個個都躺家里十天半個月下不了床,還怎么被他當槍使?:shuquta ( 明智屋中文 wWw.MinGzw.Net 沒有彈窗,更新及時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