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內官二十四衙門,大部分都位于緊鄰皇宮的東南區域。
因此兵仗局和御馬監相距也并不遠。
馮金忠麻溜兒坐上轎子去找御馬監的掌印太監曹貞商議勾兌之事了。
鄢懋卿知道這些內官也是官官相護,這兩個人見了面肯定要在私底下嚼他的舌頭,沒準兒還會想其他的辦法搪塞于他。
不過他不在乎。
這回他用的依舊是陽謀。
這兩個人喜歡嚼舌頭就嚼舌頭。
反正他只要他的兩千五百支番鳥銃,別的什么都不管。
如果這兩個人還敢繼續搪塞他……為了他們著想,最好還是不要!
因為他現在已經打定了“任敵百路來,我只一路去”的主意,拿不到足額的番鳥銃,他剛才的話就不再是嚇唬了,休怪他對兵仗局和御馬監一起動真格的!
咱就看看鬧到大傻朱那里之后。
大傻朱究竟是辦了他,還是辦了兩個掌印太監。
別看他如今的家產頗豐,地窖里存了四十萬兩現銀,可這都是大傻朱知道的,天底下估計沒有幾個人比他更干凈。
而這兩個掌印太監可就很不好說了……
當然,如果他們真有能讓朱厚熜辦了鄢懋卿,讓他革職閑住、致仕回鄉的本事。
那鄢懋卿感謝他們還來不及呢,就算當場給他們磕四個響頭都不在話下。
怕只怕他們沒這個本事。
帶著這樣的心思,鄢懋卿背著手在兵仗局四處閑逛起來。
剛才陪在馮金忠身旁的小太監則緊緊跟著鄢懋卿,說是陪同實為監視的做起了導游,每到一處都悉心為其講解。
別說,兵仗局的占地面積還挺大。
反正比皇宮里的詹事府衙門大了好幾倍,除了管理、僉書、掌司、寫字之類文職的值房之外,還有好幾個頗為寬敞的場房,其中各類工匠皆在如同螞蟻般忙碌。
打鐵聲、吆喝聲和風箱聲不絕于耳。
“叮!叮叮!叮!叮叮叮!叮!……”
這些工匠們還頗有藝術細菌,他們打鐵的節奏極其明快。
尤其是兩人配合的時候,每幾下就有人空敲鐵氈,以此來引導打鐵節奏,聽起來竟不像是打鐵,而像是奏樂的嫻熟樂師。
如此經過了前面幾個打制冷兵器和甲胄的場房。
鄢懋卿在小太監的陪同下進入了位于另外一個相連院子的火器場。
這無疑是鄢懋卿最感興趣的地方,因為這里便是未來,這里便是大勢,他也想瞧瞧這時候的工匠在沒有機床的情況下,是如何將火器手搓出來的。
結果剛進入院內,他就聽到了一個清脆悅耳的聲音。
“乒!”
循著聲音望去,鄢懋卿在院內的一棵歪脖子老樹下面,看到了幾個蹲在樹下拿著煙袋鍋子“吧嗒吧嗒”吞云吐霧的工匠。
旱煙?
鄢懋卿一怔,還以為自己又一次穿越了!
因為據他所知,煙草這種東西是要到萬歷年間才從美洲傳入天朝,然后才快速風靡起來的。
這時候就有人在吸煙,這是不是多少有些不合時宜了?
不過與此相比。
最令鄢懋卿嘖舌的,還是剛才那一聲“乒”的來源。
你猜他看到了什么?
他看到一個上了年紀的工匠,手中拿著一個剛剛打開蓋子的扁平狀的長方體小鐵盒,用手指輕輕扳了一下鐵盒上的小機括。
然后就見上面有一個裝置猛然彈下,摩擦產生了一團火星。
火星落入小鐵盒中,“唰”的一聲冒出一片火光與一團黑煙,隨著黑煙散去,小鐵盒里面居然燃起了一個小小的火苗。
這個上了年紀的工匠隨即將煙袋鍋子湊上去,“吧嗒吧嗒”的吸了起來……
這一刻,鄢懋卿心神俱震,他真的懷疑自己又一次穿越了。
如果不是看到這幾個工匠和身后小太監的穿著,不是看到兵仗局建筑的風格,不是看到自己身上的正三品文官朝服,他真心差點脫口來上一句“今夕又是何年”!
“劉大福,你又偷閑?!”
鄢懋卿身后的小太監倒像是司空見慣,見到他們幾個便沖上前去大罵起來,
“上官今日前來視察,還不速速滾去做工,難道等著馮公公賞賜你們幾個?!”
“張公公,這不才忙完出來緩口氣,這便回去,這便回去了。”
幾人連忙站起身來,點頭哈腰的賠著罪。
又偷偷瞄了一眼鄢懋卿身上的緋袍,便連忙在地上磕了煙袋鍋子,低下頭貓著腰向廠房里面跑去。
“慢著!”
鄢懋卿卻在這個時候叫住了他們。
幾人頓時如同石化了一般不敢動彈,甚至連身子都不敢轉過來。
“鄢部堂,這幾個都是兵仗局的老工匠,在兵仗局的日子久了,就有點油了。”
小太監還以為鄢懋卿要親自問責幾人,又回過身來陪著笑道,
“請鄢部堂放心,此事不勞鄢部堂親自過問,回頭奴婢一定如實向馮公公稟報,保管他們日后不敢再犯。”
然而鄢懋卿卻已經越過了小太監,快步來到那幾個工匠身旁,毫無架子的笑了起來:
“幾位匠師,不知你們方才點火所用之物是甚,可否與我一觀?”
“老、老爺說的可是此物?”
這些工匠顯然很少接觸鄢懋卿這個級別的緋袍高官,說話的聲音都在發顫,轉過身來之后連頭不敢抬,只是戰戰兢兢的將那個小鐵盒子雙手呈上。
“正是此物,多謝!”
鄢懋卿一把將那個小鐵盒子拿了過來。
而后“乒”的一聲像那個工匠一樣打開了上面的蓋子,扳動上面的機括。
“啪!”
只見隨著機括扣下,一個夾著一小條灰色石頭的小機關迅速彈下。
使得那一小條灰色石頭在鐵盒內壁上摩擦了一下,當即有許多火星落入盒內!
燧石!
鄢懋卿頓時瞠目結舌。
但令他疑惑的是,他這同樣的操作,卻并未使鐵盒內出現火光,也沒冒出黑煙,更沒有燃起一個小小的火苗。
“這是為何?”
鄢懋卿心生不解。
“老、老爺,這東西不是你這么用的,少了一步……”
其中那個上了年紀的工匠當即從身上掏出一個小瓷瓶,小心翼翼的上前指導。
“劉大福,不得對上官無禮!”
小太監又連忙沖了上來,大聲呵斥。
他此刻心里對鄢懋卿帶有不少懼意,因為除了鄢懋卿之外,他還從未見過哪個朝臣能將他的干爹嚇作那般模樣。
這顯然是一個連他干爹都惹不起的狠人。
若是伺候不好,再給干爹惹來其他不必要的麻煩,那干爹恐怕也不會給他好果子吃。
“退下!”
鄢懋卿卻忽然一聲呵斥將其喝住,抬手指了指院門,
“你先去院外候著,有事本部堂再叫你,沒事不要進來打擾。”
“可是……”
小太監自然不想出去,他還得替干爹看著鄢懋卿呢,否則回頭怕也不好交代。
“需要我叫詹事府的人來?”
鄢懋卿當即眼睛一橫,冷聲問道。
“不必不必,奴婢告退……”
小太監頓時沒了聲音,又用警告的目光看了劉大福等人一眼,這才不情不愿的退了出去。
此時鄢懋卿才又笑了起來,還往劉大福身旁湊了湊,頗為好奇的道:
“匠師不必多禮,來教教我怎么玩。”
“是……”
見鄢懋卿屬實沒什么架子,劉大福這才壯著膽子取下小瓷瓶的塞子,對準了鐵盒用手指輕輕磕了兩下,將一些黑色顆粒狀粉末撒入其中,
“只需加上一點火藥就行了,老爺再請試試。”
“啪!”
“唰!”
隨著鄢懋卿再次按下機括,這回燧石撞擊內壁,火星落入鐵盒,頓時燃起了火光,也冒出了黑煙。
如此待黑煙散去,鐵盒中果然也燃起了一個小小的火苗。
“這……”
鄢懋卿那被火光照亮的臉龐陷入深思,如此沉吟片刻之后,忽然又興奮的望向劉大福,
“原來是這樣,我明白了!”
“這盒子里面用的是麻油或桐油浸泡過的燈芯,僅靠燧石產生的火星無法達到燃點,因此無法點燃!”
“所以需要撒入少量火藥,先用火星點燃火藥,再通過火藥的燃燒產生的熱量點燃燈芯!”
“是不是這個原理?”
天朝是個貧油國。
很難得到易揮發又容易點燃的汽油或煤油,民間照明的油燈,用的主要也是麻油、桐油和動物油脂。
因此也就不可能像后世的“Zippo”一樣,僅靠燧石火星打火。
但這些兵仗局制造火器的工匠想到了其他的辦法,解決了這一難題,畢竟火藥對于他們來說是唾手可得的東西!
這便是勞動人民的智慧么?
“燃點?”
劉大福和幾個工匠顯然沒聽過這種說法,不過只有這一個生僻詞,倒也不影響他們理解鄢懋卿的話,
“真是什么都瞞不過老爺……不過是些奇淫巧技,閑來無事時做來玩鬧罷了,老爺莫怪。”
“還有你們剛才吸的旱煙呢,哪里來的?”
鄢懋卿緊接著又問出了心中的另外一個疑問。
“老爺身份高貴,沒見過這等低賤之物亦是情理之中的事。”
劉大福又從腰間摸出一個小布袋,雙手呈遞過來,
“此物在醫館里喚作韭葉蕓香草,坊間俗稱野煙,說白了就是不值錢的野草罷了,曬干了再揉入煙鍋點燃吸上幾口,說是可以抵御風寒傷暑,也能防范瘴氣,不知是否真的有用,但總歸也能略微解乏提氣。”
“老爺若是不嫌棄,可以嘗上一嘗。”
鄢懋卿接過來仔細聞了一下,確定這的確不是他認知中的煙草,倒也帶著一股子奇特的草本香氣。
他隨之想起了唐朝時人劉禹錫的一首名為《竹枝詞》的詩:
馬鞭煙袋細細通,
兩人相戀莫漏風。
燕子銜泥口要緊,
蠶兒挽絲在肚中。
李白貌似也在一首詩中寫過這樣的詩句:
相思若煙草,歷亂無冬春。
也就是說,哪怕美洲的煙草沒有傳入天朝的時候,天朝便早就有了“吸煙”的傳統,文獻完全可以追溯到唐朝。
正如唐朝邊軍便有嚼薄荷葉或吸食薄荷葉的傳統一樣,那時也被稱作煙草。
只不過天朝的煙草沒有尼古丁,不具有成癮性,都是一些可以入藥的草本植物,甚至吸食起來可能還具有治病的功效……
原來如此。
鄢懋卿終于釋然,立刻揭過了煙草的事,轉而又擺弄著手里的“打火機”道:
“你們能制造出這玩意兒,難道就從沒想過將其運用到其他的地方,令其發揮出更大的作用?”
“老爺是說這自生火匣啊?”
其余幾個工匠見鄢懋卿既沒有架子,又認可他們的“奇淫巧技”,也是紛紛從身上掏出了自己的“打火機”展示。
他們居然還造出了其他的造型,有圓桶的,有葫蘆形的。
甚至還有一個是外形極為復雜的七層寶塔!
什么叫不務正業?
這就叫不務正業!
這些能夠手搓槍炮的工匠,一個個都屬于后世九級鉗工的范疇,全都是寶貝人才!
有這功夫發明點什么不好,比如這被他們稱作“自生火匣”的小東西,已經兼具了燧發槍的原理和機關雛形。
成天在這里打制番鳥銃,咋就不知道用起來呢?
“怎么沒有呢?”
劉大福則搖了搖頭道,
“早在四五年前,俺們就想過將這東西用在鳥銃上頭,還仿制弗朗機炮把鳥銃的添彈裝藥口挪到了后頭。”
“你們都記得吧,咱們還把做出來兩支,就和這自生火匣一樣,起名叫‘自生鳥銃’。”
“俺們琢磨著這自生鳥銃,咋也比掛個火繩、雨一澆就啞火的番鳥銃好使吧?”
“誰成想交上去以后,非但沒得公公褒獎,還斥責俺們偷懶磨工,浪費兵仗局的精鐵,罰了俺們三個月俸祿,只教俺們做番鳥銃,嚴令禁止再動這些歪腦筋……”
“什么?!”
鄢懋卿聞言幾乎跳了起來。
這就是現在的大明!
高手在民間!
坐擁全世界最智慧、最勤勞的勞動人民,卻因昏庸無能的朝廷、糜爛敗壞的吏治、尸位素餐的官員給浪費和埋沒了!
他早該想到!
區區幾十年后就會出現的燧發槍,西方能夠發明出來,最擅長發明創造,引領世界兩千年的天朝怎會落后?
畢懋康、趙士楨那樣的火器大師其實早就涌現出來了!
就是這些身份低微、不受重視的樸實工匠!
他們只是沒有能力像畢懋康和趙士楨一樣考中進士,沒有機會像畢懋康和趙士楨一樣上疏朝廷,因此無法發出自己的聲音,無法讓自己的發明改變大明罷了!
這情形就像鄢懋卿穿越之前,國家搞的一次工業摸底是一樣一樣的。
國家尚未研制出來的隱形漆,其實早有民營漆廠研制了出來,都用在汽車上面躲限速監控了。
國家始終搞不定的碳纖維,其實早有民營魚竿廠投入了量產,釣魚佬用的都是比軍工材料還好的魚竿……
誰能想到。
他的“排隊槍斃”戰術,竟如此輕易就補足了最大的短板。
這驚喜來的太過突然,也實在太大,竟讓鄢懋卿有了些許尿意!:shuquta ( 明智屋中文 wWw.MinGzw.Net 沒有彈窗,更新及時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