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且慢?!
朱厚熜始料未及,已經準備好的嘲諷笑容凝固在臉上,眼珠子卻不由瞪了起來。
這老東西今日究竟搞什么鬼,為何不按套路出牌?
如此出力不討好的事他竟連猶豫都沒有猶豫一下便痛快應了下來,還說什么當仁不讓?
是朕聽錯了,還是他老糊涂了?!
最重要的是。
鑒于登基之初那場新政的失敗教訓,他始終覺得現在這么做太過激進。
此事引起朝臣反對還好說一些,一旦果真引發山西動亂,那便有可能是天大的事情。
屆時山西邊軍發生了叛變,自然越發不可能順利達成通貢之事,俺答便也一定會發兵南下,倘若兩股兵馬合成一股,必將直接威脅京城安危。
所以,他認為這件事還是應該溫和一些,事緩則圓。
尤其是在處理翟鑾、張瓚和楊博的時候,還是應該留些余地,不宜一上來就將他們逼上絕路。
仔細想想,這三個人之所以能夠成為山西的代言依靠的是什么?
自然是與山西那些衛所邊將的利益關系!
翟鑾自然不必多言,身為內閣閣臣,他在無形之中便可影響許多軍國政策。
張瓚則是兵部尚書,大量邊將的舉薦與任命都出自他手。
而楊博雖是一個小小的職方清吏司郎中,但卻主管軍功升遷之事,亦可借職務之便利與邊將眉來眼去,利益交換。
這簡直就是一套完整且密切的利益鏈條。
這三個人極有可能已經代表了山西的邊將群體,驟然動了對他們三人下狠手,也極有可能令那些邊將內心惶恐,倘若有人過于敏感,一旦異動便可能一呼百應。
心中想著這些。
朱厚熜忽然又想起一件發生在嘉靖十八年的事情。
彼時翟鑾奉命巡視九邊守備部署,楊博那時便是職方清吏司郎,作為兵部派去的代表隨行。
抵達甘肅時,竟忽然冒出來一大群少數民族部眾阻塞道路請求賞賜,將翟鑾攔在了路上。
彼時翟鑾身邊只有不足百人的儀仗護衛,心知這些邊境的少數民族部眾十分彪悍,動不動就殺官攻城。
可是因為請求賞賜的人數過多,給又拿不出,不給又進退兩難,一時之間所有人都十分緊張,竟不知如何是好。
此時楊博站了出來,獨自一人前去與少數民族部眾交涉。
據翟鑾回來之后的奏報所述,楊博上前之后先是厲聲訓斥:
“朝廷大臣奉旨巡視邊境,你們堵在這里討賞錢成何體統?往小處說你們叫聚眾滋事,往大處說你們這叫打劫,難道不怕打板子嗎?”
如此將這些少數民族部眾震懾住,便命他們環列跪拜向翟鑾請罪。
最后翟鑾對為首的五人各賞賜了五十兩銀子,這些少數民族部眾終于謝恩散去,這場危機因此得以解除。
經過此事之后,等翟鑾回朝復命,便時常稱贊楊博可以擔當大任,多次向朱厚熜舉薦此人。
朱厚熜也是那個時候,才知道楊博這么一號人物。
彼時朱厚熜并不覺得此事有什么問題,只覺得楊博的確是個有膽有識、可堪大任的人。
而之所以沒有立刻拔擢楊博,則是因為依照大明官員升遷制度,楊博在兵部尚未考滿三年,年紀又不大,資歷尚且不夠。
再加上最近幾年吉囊、俺答又時常在年關時騷擾邊關,抗擊韃靼的事兵部尚書張瓚在此之前都是倚仗楊博經辦,在那個位置也剛好最為適宜……
畢竟不是所有人都是鄢懋卿。
都可以受到朱厚熜如此特別的垂青。
甚至為了拔擢他,還煞費苦心的繞開大明官員升遷制度,又是封奉議大夫那樣的虛職,又是拜自己就能決定的太子詹事……
言歸正傳。
現在朱厚熜在關杰山的銀印密疏上看到了楊博的名字,再細細回憶起當初翟鑾巡視九邊時的這場遭遇,忽然又覺得這件事似乎有點問題了。
如果從陰謀論的角度去分析此事。
咱就是說那一大群塞道路請求賞賜的少數民族部眾,有沒有可能是有心之人的安排?
畢竟如果他們就是特意等在那里向翟鑾求封賞的,那么便是有人向他們泄露了巡視官員的行蹤。
連少數民族部眾都知道巡視官員的行蹤,還一下去了那么多人阻塞道路,周邊的衛所邊將卻沒有任何動作,不派兵提前清理道路。
是不是有點太不將代表他這個天子的朝廷巡視組當回事了,大明的邊防是不是也太形同虛設了,事后是不是應該追究問責?
但那件事似乎也就那么不了了之了,根本沒人提及這個關節!
而如果他們不是特意等在那里向翟鑾求封賞,那么就是在日常趴活,是不是又可以直接定性為剪徑強盜?
既然是剪徑強盜,附近的衛所是不是理應派兵剿滅?
結果卻是讓翟鑾吃了這么個啞巴虧,甚至還記了楊博的恩情,讓朕也覺得楊博有膽有識、可堪大任。
然后就這么糊里糊涂的過去了,好像一切都理所應當……
不經想!
有些事就是不經想!
尤其是經不住有了答案之后再去細細推敲!
這讓朱厚熜不得不懷疑,翟鑾、張瓚和楊博會不會不光是山西的代言,而是大明九邊重鎮大量邊將的代言。
尤其是張瓚和楊博這兩個人,畢竟兵部管的可不只是一個山西。
至于翟鑾,通過他奉命巡視九邊時的遭遇,則極有可能是那時候才被拉入伙的,而且是被迫入伙。
畢竟以翟鑾那不粘鍋的特質,如果可以的話,他壓根什么麻煩都不想粘,就算粘了也一定淺嘗輒止,不會給自己留下這么大的隱患。
而若是如此。
這三個人就更不能輕易去動了。
最穩妥的做法應是先將這三個人調離要職以做敲打,讓他們先將手腳收縮起來,無論如何將大同的事辦成了再說。
就算真要辦他們,也應該等到朕通過與俺答通貢,手中握緊了部分財政和部分兵權,有能力應對可能出現的動亂之時。
至于夏言此刻所說的對山西“快刀斬亂麻”,也應該從長計議。
這件事的影響,比收拾翟鑾、張瓚和楊博只多不少,萬不可沖動行事!
因此……
“降什么旨!”
朱厚熜厚黑學亦是滿級,當找來了一記吃了吐,沉聲對夏言斥道,
“倘若引來朝局動蕩,引得山西動亂,你來負責?”
“國家社稷,匹夫有責,微臣愿意擔責!”
夏言再次叩首,義無反顧的道,
“若引來朝局動蕩,罵名由微臣來一人來背,絕不牽扯君父分毫!”
“若引得山西動亂,微臣甘愿引咎辭職,自此致仕回鄉,以堵悠悠之口!”
黃錦聞言心頭一怔,這話怎么聽著略微有些耳熟,上一個在皇上面前說這種話的人是誰來著?
朱厚熜亦是一怔,這還是他認識的夏言?
如果今日不是太陽打西邊出來了,這老東西就一定是吃錯藥了吧,否則怎會有的魄力與忠心。
然后就見夏言抬起頭來,一雙老眼目光熱烈的繼續說道:
“微臣已經仔細想過,在此事中君父只需重新任命微臣為內閣首輔,然后自稱閉關玄修暫時回避即可。”
“自此一切都由微臣來牽頭推動,執法嚴刻也好,內深次骨也罷,與民爭利也行,排除異己也可,這些罵名皆與君父無干,滿朝文武與天下百姓就算要罵也是罵微臣一人!”
“倘若引得山西動亂,微臣亦將全力應對,盡力控制動亂范圍,不令事態失控。”
“倘若事態超出預期,君父只需出關斥責微臣,再勒令微臣革職閑住,致仕回鄉,自可一舉平息眾怒。”
“屆時微臣只有一個請求,便是請君父念在微臣一片忠心的份上,給微臣留一副骸骨,令微臣得以善終。”
“君父,請聽微臣一言,此事非如此不可!”
“大明雖自有法令,但終歸還是人治,君父要勵精圖治,便必須以人為本,否則一切都是空談!”
“如今吏治這般腐朽,邊事這般敗壞,君父就算勉強辦成了大同之事,確信這干冥頑不靈之人猶在之時,可以將碳稅牢牢握在手中,可以將兵權收回中央,便可不再束手束腳?”
“他們能壞大同之事,便也能壞碳稅之事,更能壞軍國大事!”
“微臣已如此表明心意,若依舊不能令君父下定決心……”
“那便是微臣老了,已經不足以再為君父分憂了,懇請君父準微臣乞了骸骨,許微臣致仕回鄉吧!”
說著話的同時,夏言已是用力擠出了兩行濁淚,將胸中那一片赤膽忠心表現的淋漓盡致,重重伏身叩首。
看著夏言如此姿態,黃錦心中不由晃了下神。
為啥會有一種朝中又多出來一個老年鄢懋卿的感覺呢,是錯覺吧?
朱厚熜則面沉似水。
就連他也不得不承認,夏言考慮的極為全面,若依他之所言,進亦可攻,退亦可守。
而最重要的則是,這回夏言好像是一夜之間明白了為臣之道,居然情愿替朕背負罵名和黑鍋……全賴朕馭臣有道?
若依夏言所言,朕豈不是只需要付出很小的代價,便可以打出近乎梭哈的效果?
乾清宮自此陷入了長久的寧靜。
半晌之后,朱厚熜終于深吸了一口氣,回頭看向黃錦:
“黃錦,擬詔!”
“恢復夏言此前所有官銜,再拜內閣首輔,將銀印和墨寶歸還給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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