宰輔養妻日常80第80章_wbshuku
80第80章
80第80章
韓覃心中暗叫一聲不好,趕緊自那炕床上溜下來,跪到了當庭的地毯上。李昊輕輕轉到炕床邊沿邊坐下,揮了揮手,那如影壁般滯立的宮婢們便輕聲退了出去。他那云頭靴里頭當是壯了氈的,男子火氣大,就算到了冬天,李昊仍舊不愛穿棉靴。
他當是拿起了那雙又大又笨,呆頭鵝似的棉鞋瞧著。韓覃垂眸望著地毯,低頭低到脖子都有些酸了,才聽李昊說道:“韓夫人,起來說話!”
韓覃只得又站了起來。往后退了兩步,又不知該退到那里,便到炕床角上那一盆瑪瑙盆景擺件兒旁站了,雙手交握著,心中暗罵唐牧替自己找的這難堪差事。李昊丟了那雙鞋子,也不說話,就那么呆坐著,望著窗外漸大的雪。
“說起來可笑。明知此時此刻,當下,時間從這一秒流過去就不會回頭,可朕似乎覺得,這地方,這景致,此時此景,朕當在很多年前就曾經經歷過。”李昊終于回頭,盯著韓覃問道:“韓夫人可也有過這樣的感受?”
其實應當來說,任何人都會有這樣的感受。于那么一刻,忽而覺得眼前的場景,仿佛在很遙遠的過去就曾來過,身邊新認識的人,也仿佛久別重逢一般。而李昊此時便覺得這韓夫人,似乎是自己久別重適的故人。他將韓清與劉太妃齊齊支開,此時卻不知道自己該說些什么,胸中似有千言萬語覺得無不可對她言,可話到嘴邊,卻不知該說什么。
韓覃輕輕搖頭:“臣婦不曾有!”
李昊輕笑一聲,又問道:“夫人與唐閣老,是幾時成的親?”
韓覃回道:“今年七月間,七月初四。”
那時候唐牧還未入閣,首輔俞戎還未叫蕭山那個閹賊殺掉,就連高太后,也還依舊手握權柄,而他那胖胖的小莊嬪,也還時時偎在他身邊。想到莊嬪,李昊胸頭又是一陣堵。他起身,見韓覃又屈膝跪下,遂走到她身邊,微微曲了膝,緩躬著腰,伸出一只纏著金蟾子星月菩提的手,欲要拉韓覃起來。
唐牧常年除了握筆便是握刀柄,手心一圈老繭,硬實而又有力。李昊的手卻不同,他的指節細而修長,卻比女人的手更要修長,白膚叫那細膩瓷密的雞油色金蟬子映襯著,微微有些顫抖。韓覃緩抬頭,盯著那只手看了片刻,無數的記憶排山倒海般向她涌來。順著那只手,她記得尚在潛邸時,他與她的頭一夜,他在她身上的摸索,如小兒吃乳一般埋頭在她胸前一聲聲的微哼。
這些東西毫無廉恥可言的,就那么涌入她的腦海。韓覃極力遏制著自己要瘋了一樣的記憶,屈膝往后退了兩步。她忘了身后是細腳花幾上擺著瑪瑙琉璃假山盆景擺件兒。她的腳套到了細腳花幾里頭,再往后一退,花幾搖動,那盆景晃得幾晃便砸了下來。
而韓覃此時猶還不知,只見李昊忽而屈雙膝跪下,伸著雙手,幾乎是向她撲了過來。韓覃心中再罵一聲唐牧,閉上眼睛再往后一躲,那玉石做的盆景整個兒砸下來,先砸到她頭上,再墜落到李昊手中,李昊竟未能將它抱住,重重砸在地上,瑪瑙四散,琉璃石在毯子上一聲悶哼,滑遠了。
不知是因為砸疼了頭還是關于那些記憶的羞恥心理,韓覃面紅耳脹,手腳并用自那花架中抽出了腳,轉身爬到另一側,啞聲道:“皇上,臣婦該告退了。”
李昊站了起來,輕搖著手腕將那串菩提珠總到了胳膊上,劈腿坐到了炕床對面大玻璃屏風前的紅檀木軟榻上,并不答韓覃的話,轉而問道:“你妹妹韓清是韓復的女兒,你可知韓復在光祿寺任上貪墨了朕多少銀子?”
韓覃記得當日隔墻聽毛其順說過,當有不下百萬之巨。但那百萬并沒有到毛其順手里,因為毛其順最后叫陳卿與唐逸給收拾了。自古以來抄官員的家,人人都要順手撈一點,韓覃不知道陳卿與唐逸最后撈了多少,更不敢明言自己聽說過這件事情,只能搖頭:“回皇上,臣婦內宅婦人,不懂朝廷大事,所以并不知道韓復究竟貪墨多少。”
李昊冷笑一聲:“朕有生以來,聞所未聞,見所未見,他竟貪了將近五十萬兩銀子!”
這么說來,唐逸與陳卿兩個扣了一半,給戶部交了一半,比起毛其順只給十萬兩銀子來說,算是大方了。韓覃仍還跪著,不敢言語,就聽李昊又道:“韓復貪了朕那么多銀子,把朕當傻子一樣。如今你們想把她的女兒送入宮廷,又不說說她有什么好處值得朕收了她,朕憑什么收她?”
他所說的你們,其中顯然還有唐牧。李昊顯然也知道唐牧的意圖。他知道自己在一眾閣臣的眼中,已經成了個必死之人,沒有能力和體力理這江山,于是轉而寄希望于他能留下一個子嗣,好讓這社稷江山后繼有人,而不致掀起動蕩來。
韓覃默了片刻,首先想到的當然也是要將唐牧從這件事里擇摘出去。畢竟她希望的,是李昊能夠完成自己治世的理想,而唐牧,也能達成他穿越兩百年到此的愿望。這樣的事情,必得要君臣一心,必得要信任彼此,她雖不誹于唐牧的做法,卻并不想李昊因此而與唐牧有了閑隙。
想到此,她反而沒了方才的局促,跪挺直了胸膛道:“皇上,臣婦之所以入宮,是因為太妃娘娘幾番相請,盛情不能拒。慈寧宮的太后娘娘是臣婦妹妹韓清的姑奶奶,因她思念姑奶奶甚之,所以幾番央求之下,臣婦才愿意帶著她入宮。至于皇上方才所說的話,臣婦從未曾想過,想必韓清亦未想過妄圖以蒲柳之姿而攀龍附鳳,還請皇上明察!”
李昊一邊聽著,唇角漸漸就勾了起來。他今年也不過十九歲,膚白,面細,人瘦,猶還是個少年的樣子,重瞼深深的眼角似魚尾一樣微微往上翹著。他重復了一句:“攀龍附鳳!”
韓覃不敢再語,垂眸等著,希望李昊能就此開口,放她出宮去。等了約有一盞茶的功夫,李昊忽而說道:“六宮空闕大半,坤寧宮尚無主位之人,朕看韓清姑娘,亦是堪造之材,或者可以擔起六宮主位之職,但凡事總要一步步來。罪臣之女入主坤寧宮,朝中大臣必不能服氣,所以韓清姑娘的身世,還有待商榷。韓夫人可明白朕的意思?”
這意思是要讓她給韓清一個全新的身份?
李昊都說了這話,可見對韓清是愿意的。既然他都愿意了,那他想給她一個什么樣的身份,韓覃無法揣測,也只能等著李昊的指點。她搖頭道:“臣婦不明白!”
李昊起身,仍是一笑,又伸那纏著金蟬子菩提珠的手出來:“唐夫人既是在太原府長大,想必也見過不少雪景,但這皇宮里的雪景,想必你還不曾見過。你陪朕一起賞回雪京,咱們慢慢商量商量該給韓清姑娘一個什么樣的身份,可好?”
韓覃自己站了起來,仍是垂眸道:“全憑皇上的意思。”
出抱廈,外面的雪已經能坐得住了。自游廊出長壽宮,金瓦、紅墻、五彩琉璃所雕的檐廊于大片的雪中靜默而艷麗。墻角幾支綠竹葉上齊坐著潔白的雪,在那遙遠的記憶中,韓覃記得這宮廷里下過的大雪,但當時的她,似乎沒有心境去欣賞過這大雪。當時的李昊,想必也沒有欣賞這雪景的心思。
順著這場大雪,韓覃搜尋起支連片斷的記憶。在那已湮滅的一世中,這時候景王還未宮變,查恒仍是首輔,而司禮監掌印陳保,李昊童年時的大伴,仍還是李昊最信任的人。他想親政,為此應該還帶著她出宮去找過唐牧。
順著這條線,她從腦海中搜尋前一世的唐牧,卻始終想不起來那個唐牧究竟是什么樣的容顏、性格。在這漫天的大雪中,李昊一襲白裘,韓覃卻是一襲青色的麝鼠羅衣,這一青一白兩個身影,皇羅蓋傘遮頂,面前是才清掃出來卻又被飛雪覆蓋的路,身后是青一色十二三歲的小內侍內,唯有腳步聲沙沙,金磚紅墻,這條路仿佛永遠沒有盡頭。
李昊仍在回憶里搜尋這個唇色略深呈檀色的婦人,自己究竟是在那里見過。明明是才見過兩面的陌生婦人,還是他臣子的夫人。可他分明記得她,熟悉的不能再熟悉,他甚至能猜到此時她心里的局促,以及恨不能這條路及早走完,立刻就能擺脫他的那種急切感。
他與莊嬪相處了六年,卻從來不知道莊嬪心里在想些什么。而這個婦人,他只見過兩次,卻只需一眼,便知道她心里在想些什么。愛慕一個人,遠沒有憐憫一個人更叫人痛苦。他在乾清宮中賭氣不肯吃藥時,她就站在門外遞藥碗。她說:“他不肯吃藥,也許單純只是嫌藥味太苦。”
他那時閉著眼睛,就在門內聽著。也確實是因為嫌藥味太苦,他才不肯吃藥。她語氣里的憐憫,與他對她如出一轍。他那天果真吃了藥,還是自莊嬪喪去以后,頭一回在無人強壓著頭的情況下,順從的喝完一整碗藥。
他雖養在文孝皇后膝下,文孝皇后并不是他的生母,待他極其嚴苛。還年幼時,他每每生病,宮中沒有宮婢或者嬤嬤能將苦藥灌到他嘴里去,即便灌進去,他也會立馬吐出來。有一回,一坤寧宮的宮婢內侍們追了兩個時辰也未將一盞藥喂到他嘴里。文孝皇后怒極,解翟衣,卸鳳冠,連耳環都卸了,將他拽入懷中,以頜抵著他的腦袋,一手箍著他的兩條胳膊,兩條腿箍緊他兩條腿,再一手捏緊他的鼻孔,在他終于張開嘴之后,命陳保將那碗藥悉數灌入他的口中。
到如今,李昊也再未見過一個女人能有那樣大的力氣。她反剪他的雙腿,扭著他細瘦的雙臂,如丹漆涂過的紅唇斜抿著,眼中滿是輕蔑與鄙視,在他掙扎不脫終于屈服,喝完一碗藥之后,才一把將他推爬在地上,站了起來,輕翹著蘭花指撣著自己身上沾上的幾滴藥湯,用十分鄙夷的語氣說道:“都說太子的藥難喂,本宮偏就不信這個邪。他之所以犟,還不是丈著本宮的勢?丈著本宮不敢拿他怎樣?你們今日都看在眼里,往后太子若還敢不吃藥,就用這一招,看他吃不吃!”
他不過是想要一顆糖而已。圣人不引五色,不淫于聲樂,明君賤玩好而去淫麗。因為是太子,因為要為君王,要養殃,他幼時連一顆糖都未吃過。
韓覃眼巴巴的等了一路,又不好開口問李昊究竟要怎么給韓清一個身份,更不知道韓清此時去了何處。雪越來越大,越過蓋傘打到她臉上,一絲絲的冰涼。前面遠極處宮墻下金瓦的兩層閣樓翹角飛檐,若韓覃記得沒錯,那當是武成閣。沿武成閣旁的宮墻入內,這是皇城的中軸線,皇極殿、中極殿一重重再往下,便是乾清宮。她上一世死在那里,李昊也是。
“皇上!皇上!”忽而一個身著四爪大龍緞袍的內侍飛奔而至,腳下打滑撲倒在雪地上,直接噴出一口鮮血:“東廠督主馬驥帶著番子們殺入外皇城,他要反了!”
非但李昊嚇的大跳,就連韓覃也是一驚。身后那半大的小內侍們已經圍了上來,李昊高聲叫道:“府軍衛何在?府軍衛!”
遠遠跟在后面的府軍衛們也簇擁了上來。其中著飛魚服的指揮使親自扶起這內侍,便聽他邊咳邊道:“奴婢們已經封了內圍八門,但不知馬驥等人何時能攻破皇城。他還打著旗子,說是文帝的嫡長孫已在南京起兵,他們是要匡扶大業,以正皇綱。”
李昊疾步往乾清宮走著,走了幾步回頭見韓覃猶還在那里站著,于雪中簇眉問道:“韓夫人為何不跟來?”
韓覃只得又跟上,身后一重內侍一重府軍衛,幾乎是在小跑。武成閣旁的宮門上涌出來一列府軍衛齊齊拱手,李昊這才問道:“今日在闕左門直宿的是那位勛臣?諸閣老何在?錦衣衛指揮使唐逸、大理寺卿陳卿又何在?左都督可曾聞得此事?三大營何在?”
他問這些話的時候,思路明了,條理清晰,果斷而又從容。這群府軍呈包圍勢簇擁著李昊往前走,指揮使出列報道:“諸閣老皆在午門外的吏部審政,閣房無人當值。宮門已閉,臣等此時尚不清楚外皇城情勢,懇請皇上往乾清宮躲避,臣等即刻銅鈴警報,區區幾名太監而已,想必翻不起太大風浪來,還請皇上放寬心思。”
才到乾清宮門上,內皇城七十二處警報銅鈴齊響,于這紛飛的大雪中聲音響徹云霄。李昊不進殿,又折身回到順義門上,進了養心殿。韓覃猶還一路快跑了跟著,臉色如喪考妣,心中更是不停咒著唐牧。
這事情來的太過詭異。韓清從宮里傳遞高太后的親筆信也才過了不久,唐牧是準備要慫勇南京守備王治帶著他那干兒子阿蠻來一場匡扶大業正皇綱的反叛之事,但她經手過唐牧的書信,知道這件事情應該要在正月初四事發才合適。而今天才不過臘月初八,正是一年一度各部審政的時候,閣老們皆忙的焦頭爛額。
再者,此時當從南京起事,王治率人一路打往京城,只怕不到天津衛就要全軍覆滅。唐牧的初衷,只為引起李昊對宦官干政的警惕,能將整個大歷朝各地督政的太監總管們皆收入京城,從此一舉杜絕宦官干政。可這場謀逆提前了二十多天,毫無防備的突然就來了,這其中一定有什么不對勁的地方。
養心殿中亦是暖意融融,小內侍們啞口無言,外面一重重的府軍衛將整座大殿圍起。銅鈴聲間隔一柱香的時間便要齊響一次,李昊就在明窗前望著窗外一重重背身持刀的府軍們。這是皇宮里唯一可以持械的,他的護衛親兵。時隔半年的再一場兵變,李昊已經從容了許多。雪仍還下個不停,終于府軍指揮使又來了,他并不進殿,跪在抱廈外高聲道:“皇上,左都督已在趕來勤王的路上,此時從端門望下,唐閣老帶著一眾文臣正在與東廠番子們血戰,他們會誓死保衛皇城,皇城仍是安全的。”
李昊仍還背對著韓覃,輕輕揮了揮手道:“再探!”
過了約摸兩柱香的功夫,韓覃的腳也熱了,手也熱了,身上那襲裘衣相裹,熱的喘不過氣來,卻又不敢脫掉,正發著怔,便聽李昊說道:“上一回唐夫人帶著韓清姑娘入宮,是冬至節后第二天,韓清帶著餃子去見過慈寧宮那位,再然后,她的干爹王治就聯合東廠督主馬驥謀反了。韓夫人,你能否告訴朕這其中的關聯?”
韓覃兩膝一屈就跪到了地上。她是唐牧的妻子,她牽扯上謀逆,唐牧也難辭其咎。李昊知道韓清送餃子的事情,想必也能查出她帶著高太后的親筆信出宮。那封信在許知友看過之后,就被唐牧燒掉了,就算王治手中此時握著一份所謂的親筆,也是許知友所摹。
但君王的疑心既然起了,就很難消除。而如今宮門未開,情勢不定,韓覃生怕自己多說一句便要多錯一點,也唯有沉默以對。
已經到了中午,不一會兒小內侍們抬進來三張膳桌并在一起,接著鋪上織錦緞桌布,再接著便有小內侍上前細聲問是否要傳飯。李昊仍還臨明窗站著,卻也點了點頭,捧著朱漆食盒的內侍們又是魚貫而入,先擺上來的卻是茶點。
擺好了茶點,那小內侍又上前問道:“陛下可要進茶點?”
李昊擺了擺手道:“讓韓夫人先用!”
韓覃此時猶還跪著,皇帝都還站著,她豈敢用飯?
顯然這小內侍也有些怔住,他垂頭頓了片刻,這才抱了只鼓凳過來遠遠放在桌子下首位置,細聲道:“皇上請韓夫人用茶點!”
韓覃深吸了口氣,仍還跪著,輕聲答道:“內城恰逢亂事,皇上都還未進食,臣婦不敢逾禮先食。再者,妾乃臣下之婦,不敢當君上之面而食,請皇上允臣婦仍回長壽宮去,靜待城門開啟,仍還本家。”
李昊仍還背身望著明窗外,手中揉著一顆珠子,揉得幾揉搓成一把扔到了炕床的矮桌上,卻是伸展了雙手。他這是要披裘衣的意思,自然有小內侍過來替他披上裘衣。李昊披上裘衣,側眸掃了韓覃一眼,青灰而深陷的眼中神色復雜,似還含著一絲嘲諷,轉身出殿去了。
韓覃入宮這半日,幾乎是一直跪著。皇帝出去了,這宮里留守的木塑泥胎似的小內侍們便似是活了過來。他們在宮里見慣了大人物,倒不怎么辦韓覃放在眼里,彼此交頭接耳時小聲細言,一個道:“方才端門上傳進話來,說唐閣老一人能挑八個番子,他平日笑呵呵一個人,倒看不出來是個心狠手辣的!”
另一個又道:“聽聞王治都跑到天津衛了,咱們京軍三大營的守兵們竟是一絲風聲兒都未曾聞,陳疏和陳卿父子這回只怕是要栽嘍!”
王治都跑到了天津衛,那京城探步可至,究竟是唐牧算錯了,還是他故意想要弄的聲勢浩大?韓覃身上這麝鼠羅衣沉厚,此時如口鐘一般罩在她身上,腳下地龍烘的火熱,她滿頭大汗,只覺得自己從芯子到皮都熱透了。
午門外,唐牧帶著一眾文臣與東廠的番子們對抗了至少半個時辰,才見陳卿帶著錦衣衛的人從承天門的東西甬道涌了進來。東廠的番子大約也就幾十人,但個個身懷絕技,幾個帶著飛索的,如蜘蛛搭網一般往內城墻上扔著勾索,其中一個已經躍過護城河,若不是唐牧飛刀將他剁下,只怕他此時已經殺入內皇城去了。
內皇城中雖有府軍衛還能抵擋,可萬一他趁亂殺了李昊,在諸親王封地皆遠的情況下,王治帶著廢文帝的謫長孫,又有高太后的親筆手書,到那時,他不必攻打京師,自有許多文武大臣會拜路相迎。
唐牧遠遠見了陳卿,吼問道:“唐逸去了何處?為何銅鈴響過半個時辰,你們錦衣衛才來?”
陳卿勒馬也有大吼:“我也是方才知道,他帶著人去往淮南查一樁公案,并不在京城。”
東廠與錦衣衛已經殺到了一起,內閣除唐牧之外的五位輔臣,再兼六部中的左右侍郎與主事們今日恰在吏部審政,此時十分齊全的,一排排就列在午門上,也是要做一道人墻,以期能擋住東廠的番子們,不肯叫他們攻到午門邊。
唐牧于亂軍陣中遠遠飛刀,放翻一名正往午門上飛奔的番子,甩腕仰首,便見隱隱一襲紅衣隱于端門之上的飛雪簾幕中。那是李昊,那個懦弱而膽小的年輕人如今也敢親自爬到端門上,來看一眼謀亂現場了。唐牧收回目光,一路疾步往午門上走著,沉聲喝道:“我們千辛萬苦才將錦衣衛并入大理寺,可不能因此叫皇上再起把錦衣衛列為皇家私有的心。這事起的蹊蹺,一定有人在后面推動。你單派一支人馬,著便衣,給我守好出京各大路口!”
“盯誰?王治?還是馬驥?”陳卿問道。
唐牧已經快要走到那群文臣的身邊。他頓了片刻道:“盯唐逸!”
陳卿略怔了片刻,拍馬轉身走了。唐牧見又有番子沖來,抽過陳啟宇手中的刀遠遠摔了出去,高聲道:“都給我站直了,皇上可在上頭盯著了,你們的忠心赤膽,只要不開膛剖腹他是看不到的。而如今恰就是最好的時機,把你們十年寒窗時那受過的苦與氣全發出來,跟這些閹貨的走狗們拼!”
齊懷春喝道:“老子拼了,殺了這些□□的。”
唐牧叫他逗笑,隔著幾個人道:“不必拼命,拼命的事讓錦衣衛去干。你們是文臣,十年寒窗不容易,往身上多抹點血,保護好自己,站的挺直即可。”
李昊就在端門樓上站著,看他手無縛雞之力的文臣們排成一重重頂著那道宮門,而戴白帽,穿著拽撒白靴的東廠番子們正在與錦衣衛們近身搏殺。方才錦衣衛未至的時候,這些文臣們便是赤手空拳與他們斗,此時許多人皆破了衣,負了傷,目光所及,內閣除傅煜之外皆是年輕人,六部之中,也多是如陳啟宇一樣二十多歲的年輕面孔。
這些熱血,忠誠,手無寸鐵但又心懷理想的年輕人們筑成一道人墻,守護著他和他的家國天下。皇權究竟是什么,而這些人又忠誠于什么,李昊雖通讀諸子百家,卻始終參不透這一點。可此時,看著城墻下那一眾混身是血依舊傲骨挺立的書生們,不知為何他竟有些熱淚盈眶。他招了個小內侍過來,吩咐道:“去把韓夫人送回長壽宮,至于那位韓清姑娘,先關到慈寧宮那位身邊去。”
韓覃出了養心殿,跟著兩個小內侍于大雪中疾步往長壽宮奔走著,遠遠便見一群小內侍簇擁著一襲正紅色龍袍的皇帝李昊疾步而來。離的太近已經不好裝做看不見了,她止步在雪中等著,眼看李昊經過,屈膝才要跪,便見李昊那只細瘦而白的手已經伸了過來。
他伸到一半,又收了回去,回頭指著午門方向道:“今日一場亂事,朕又得仰仗唐閣老。韓夫人不必總如此多禮……”
話說到一半,他一側眸,便有兩個小內侍一邊一個將韓覃架扶了起來。李昊又道:“既然東廠番子們作亂,內皇城的門三天之內是不會開啟的。夫人既已經來了,就在長壽宮安心住著……”這話又是說到一半,他忽而便伸出只手,不,應當是他整個人都朝她撲了過來。166閱讀網 ( 明智屋中文 wWw.MinGzw.Net 沒有彈窗,更新及時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