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七二)傷逝
思荊園雖在城郊,但從碼頭過去,就必須從京城里穿行。章清亭不是頭一回來,沒什么太驚奇。但方明珠她們卻是一直瞧著窗外,處處透著好奇。而眼神最為復雜的,當數晏博文了。
昨夜京城里剛下過一場雪,處處銀裝素裹,似是穿上了雪白的毛茸茸的外套,透出那么點可愛勁兒來。喬家伙計會說話,說是瑞雪迎佳客。章清亭想著自己走時,也是下了場雪,回去就有了身孕,心下想著便有幾分喜色,不知這回又該應著什么好事上頭。
車至城中,忽然迎面跑來許多不知哪家的家丁,捧著白幔白幡等送殯之物,急匆匆的往一個地方趕去。
他們的馬車已經減速,可那伙家丁實在跑得太快,一時避讓不及,到底沖撞到了一人,也不是如何受傷,只是跌了一跤。
但那小伙計見狀,立即跳下車去賠罪。但那家丁卻極不領情,跳起來就指著鼻子罵,“不長眼的東西,連晏太師府上的東西都敢沖撞抓你去坐牢”
什么?晏府?晏博文霍地一下跳下車來,揪著那家丁的衣領,厲聲質問,“晏府里誰殯天了?”
死的不是一個,是一雙
病逝的是晏府晏太師,晏博文的親生父親晏懷瑾而晏夫人,也就是晏博文的親生母親裴靜也因夫死子散,生無可戀,服毒殉節了
晏博文設想過無數次重回家門的場景,可從來就沒有想到,會看到這樣的霜山雪海,白茫茫一片入眼全是刺目的白,與天地似是融為一體,肅穆蒼涼得讓偌大的晏府幾乎成了個冰窟窿里,只一眼,便凍得他連全身的血都涼透了
而這一切,就發生在昨夜。不過是短短的幾個時辰之前,晏博文就父母雙亡,一無所有了。
“讓我進去進去”此時此刻,誰也不能阻擋他的腳步在沒有看到雙親的遺容之前,他絕不能接受這樣的事實
把喜妞往章清亭手里一遞,趙成材拉著賀玉堂也跟了進去,這個時候,無法叫晏博文冷靜,只能陪在他身邊,不讓他闖下禍事。
正廳之中,已經擺起了奠堂,并排列著兩口黑漆漆的棺材。在這白得讓人發狂的寂靜里,添了尤為沉重的兩筆。
“不”晏博文一看見棺前兩個分別羅列著父母之名的牌位,頓時情緒全然崩潰了。撕心裂肺的慘叫一聲,沖上前去就要開棺。
“你干什么?干什么?”旁邊那些生面孔的家丁一擁而上,攔住了他。
“讓他去”驀地,從靈堂后頭匆匆趕來渾身縞素,披麻帶孝的晏博齋,揮手攔住了下人,反而命令,“就讓他見爹娘最后一面吧”
正式下葬之前,棺木不會釘死,只拿木楔虛掩著,就是為了給至親好友們最后瞻仰遺容的機會。
掙脫開來的晏博文紅著眼睛沖上前,一把推開了父母的棺蓋
他那博學多才的父親,他那端莊美麗的母親皆是靜靜的躺在那兒,沒有了呼吸,沒有了溫度。
“啊——”仿佛是從心底深處爆發出的哀嚎,晏博文仿佛受了致命傷的獸,痛苦的揪著自己的胸口,撲通就跪了下來
那種血脈相連的痛如同千刀萬剮的酷刑,把他整個人都擊倒了,痙攣的縮成一團。什么也聽不見,什么也看不見,卻是半個字也再也說不出來,只是不停的流淚,不停的流淚直到他覺得眼前一紅,整個人象是掉進了喧囂的血海,徹底的昏厥了過去。
不知道過了多久,當他再度睜開眼睛的時候,周遭的一切全都奇異的安靜下來。四周很黑,但屋子里有一盞燈仍在搖曳著暖暖的微光。定一定神,外頭隱約還有人壓低了聲音在說話。
“你醒了?”守在床邊的是吉祥,見他醒來便伸手在他眼前晃晃,“這是幾?阿禮哥,你還看得見么?”
怎么會看不見?晏博文很奇怪他為什么會這么問,“二啊我……我這是在哪兒?”話一出口,才覺得嗓子干澀的難受。
吉祥松了一大口氣,露出笑意,“可嚇死我們了你在靈堂上流著血淚就暈過去了大伙兒好怕你的眼睛出事,幸好沒事你等著,我給你端吃的來”
“等……”晏博文忽地想了起來,他的爹娘待要起身,卻覺得一陣頭暈目眩,又重重的倒了下去。
“阿禮,你醒了?”趙成材在外間聽到說話,挑簾進來,后面還跟著喬仲達,“你別急,先吃點東西,我們慢慢跟你說”
溫熱香甜的紅棗小米粥很快就端了來,幾口下肚,晏博文感覺有了些力氣,嗓子也不那么難受了,目光里多了一份痛過之后沉淀下來的冷靜,“說吧”
趙成材和喬仲達對視一眼,開口了,“晏老爺和晏夫人確實已經過世了,你那日在靈堂暈倒之后,昏迷了一天一夜,現在是第三日的傍晚了。我們現都在喬公子的思荊園里,很安全。”
喬仲達把話接了過來,說得更加詳細,“你大哥已經上報了朝廷,皇上的賞賜也下來了。你父親雖然生前曾將你逐出家門,但你大哥還特別為你求情,允你在出殯那日披麻帶孝,前去送行。”
人都死了,他才做好人,讓自己去盡孝,會不會太做作了些?就算是他不求這個情,難道我就不能帶孝嗎?
晏博文在被中掐得自己的手都快要滴出血來,臉上卻淡淡的,“還有什么?”
他最想知道的是,父母究竟是怎么死的?還偏偏死在自己進京的頭一夜里
旁人如何不知其意?瞧著他的眼中俱是傷感和憐憫。樹欲靜而風不止,子欲養而親不在,這樣突如其來的打擊委實太沉重了些。
喬仲達微微嘆息,“博文,你要知道,你父親自你走后,一直就纏綿病榻,此次不幸亡故,也在情理之中。至于你母親做此行徑……也不是不能理解。你懂么?”
便是懷疑事有蹊蹺,但又如何能冒著大不敬的罪名去驗尸?想要破解真相,除非你能找到強有力的旁證,否則根本就說明不了任何問題。
“我懂”晏博文緊咬著牙關,他自小就在這朱門繡戶中長大,當然懂得其中的種種禁忌和規矩,“仲達,煩你幫我問問,我這些天能回府上守靈么?”
喬仲達面露難色,“這個……我已經問過了。可是你大哥說,現在家中人來人往的特別多,你一進門就暈了,他怕到時你再出點事,他照管不來”
“謝謝你。那就沒事了。”晏博文輕輕的閉上了眼睛。
大哥,你好狠連為人子女最后一點孝道都不讓我盡,那還讓我在眾目睽睽下露一面干嘛?顯示你的手足情深?
從前我怎么就沒發覺呢?原來你竟是如此的工于心計不過你也不要得意,我一定不會放棄如果父母的死真的與你有關,便是豁上性命,我也定要為他們討回公道
待他再度睜開眼睛時,卻已經恢復了理智,“仲達,可以麻煩你幫我另辟一間凈室么,我想供奉上爹娘的牌位,就在此給他們守孝。”
“當然可以東西我都給你準備好了,你先好好睡一覺,養養精神,明兒再開始吧”
晏博文點頭,“我還想請你去幫我找個人……”
晏府。
一根繩索已經套上了房梁。總管邱勝看著被強行壓來的老婦人,陰陰的笑,“祝嬤嬤,你就快些上路吧”
“你們會有報應的一定會有報應的”祝嬤嬤掙得鬢亂衣斜,一雙老眼卻如會噴火一般死死盯著他,“少爺已經回來了他一定會替老爺夫人報仇的你就等著下地獄吧”
“我下不下地獄就不勞您操心了您現在下不下地獄卻由我說了算”邱勝眼中抹過一絲狠厲,“送她上去”
“我不去不去”祝嬤嬤使勁掙扎著,甚至踢倒了讓她上吊的高凳。
“既然你敬酒不吃吃罰酒那就別怪我不客氣了”邱勝一個眼色,旁邊心腹家丁如狼似虎的撲上前,解下腰帶就勒上她的脖子。
本來想在腦后交個叉,但被邱勝制止了,“就這么橫著勒死她然后把她吊上去”
祝嬤嬤目眥俱裂,憤怒的盯著邱勝,可終歸力不能及,化作無息。直到親眼瞧著她的尸體掛上了房梁,毫無反應,邱勝才滿意的帶著人離去。
晏博齋得到消息時,連手中的茶都沒有漏出半滴,只淡淡說了句,“祝嬤嬤忠心耿耿,服侍夫人一輩子,將她厚殮,隨老爺夫人出殯時一同下葬,算是全了她一番主仆情誼。對了,她在后頭胡同里還安著一個小家,你去收拾收拾,記得處理得安靜一點。”
邱勝得令出去,晏博齋才輕輕放下了茶杯,低低自語,“你們也是的,一個二個裝聾作啞不好么?干嘛非要學得那么聰明?你們就在地底下好好的看著吧,這個家就算沒有他,我也一樣會發揚光大”
抬起眼來,他似是第一次打量這府中的一切物件,露出志得意滿的笑意。渾不知,隔壁的茜紗窗下,瞪著一雙極其驚恐的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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