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四七六)莊周與蝶
(四七六)莊周與蝶
一時之間,連時空都仿佛靜默了。
這一瞬,無論對于趙玉蓮,抑或是孟子瞻,都覺得如天荒地老般的漫長。
孟子瞻雖然有時愛開開玩笑,卻是個骨子里極其認真的人。他既然敢說這樣的話,那就是他已經有了絕對把握。
此去邊關,苦寒之極,尋常人家的千金小姐哪里肯有陪他去千山萬水的?而他的年齡已到,不可能身邊沒有個人服侍,而相對擇妻的門弟,孟家的父輩們應該更加看重的是子嗣,血脈傳承。所以他才能有把握說服家里,讓他娶一個不算太門當戶對的女子,他心動的女子。
而遠離了京城的紛爭,相對來說,就可以給成為自己妻子的這個女子減少許多負擔。縱是日后回來,那也是人事全非了。而經過這么長時間的磨合,足以讓一個最平凡的妻子亦能夠勝任未來英國公夫人的頭銜。
這就是從前孟子瞻從前所想的,他能求娶趙玉蓮的唯一機會。
幾乎有那么一瞬,趙玉蓮以為自己都要答應了。畢竟是自己曾經最純真最熱烈的盼望,當他陡然實現,真真切切來到自己面前時,那一份被肯定的巨大成就感,足以令人眩目的頭暈。
不過,那也是一瞬。
許多事情,就如石子叩開浪花的波瀾,雖然還會泛起漣漪,但已然進了湖心,它就再也浮不起來了。
不知人情的雀鳥在樹梢上歡快的鳴唱著,喚回了趙玉蓮的理智。
再度抬起臉,眼中不覺已經含著珠淚,但嘴角卻掛著絕美的溫柔笑意,讓人恨不得捧在手心里憐惜。
那美得讓人心醉的一刻,孟子瞻卻有了一種不好的預感。
“對不起”趙玉蓮以為自己沒有辦法看著他的眼睛說出這句話,但是她卻做到了。
只是被淚水模糊了視線,一時清晰了,卻又很快的模糊……象是雨天里潮濕的鏡子,怎么也擦不干凈。不過已經夠了,已經夠她把眼前這個人看在眼里,記在心里一輩子了。
趙玉蓮一字一句告訴他自己此刻的心情,“謝謝您,真的非常非常謝謝您能對我說出這樣的話。我……我曾經有幻想過,幻想過會有這樣的時候,來證明自己并非是自作多情。因為我覺得您……您對我始終是有那么一點不一樣的。不管別人說什么,我總是在心里對自己這么說。”
她哽咽著坦白了自己曾有過的愛戀,卻又道,“可是,我真的不能答應您”
“那是……”為了什么?
趙玉蓮用力的搖了搖頭,淚珠有些飛濺在孟子瞻的衣襟上,氤染出潮濕的小花,就如她的人一般楚楚可憐。
“并不是因為旺兒,不是因為姨媽,不是因為兄嫂,也不是因為您的家人……這完全,完全都因為我自己”
趙玉蓮努力解釋著,“因為大嫂跟我說過,人不能總是為了別人而活,不能總是為了別人的決定而做出決定。那樣,是不對的,也是不會得到真正幸福的。”
“可是你……你不是也愿意么?”孟子瞻需要一個答案,否則恐怕此生也無法平復這樣一份糾結心情。
趙玉蓮凄然一笑,“可是,那些已經過去了。若是再早些,您能對我說樣一番話,我會非常非常高興,可是現在,已經不行了。真的,已經不行了”
她再也忍不住的捂著嘴哭出聲來,說不下去了。
孟子瞻隱隱明白了一些,兩拳握得死緊,小心翼翼卻又無比殘忍的對自己揭示了這個真相,“現在的你,已經改變了那份心情,對么?”
趙玉蓮無比艱難卻是誠實的點了點頭。
孟子瞻勾起一抹苦笑,“我明白了,是我唐突了。趙姑娘,請您忘記我方才所說的這一番話吧”
“不”趙玉蓮知道自己此生都不會忘記這個男子,卻只會把他珍藏在心里,不會再有遐想,只是作為一軸珍貴的畫,典藏在記憶里。
“我……愿意記住您也愿意……愿意記住我曾經說過的話么?”
孟子瞻看著她流過淚后,顯得格外清澈而透明的眼睛,慎重的點了點頭,然后毅然決然的抽身離去。
孟子瞻終于明白,自己輸給了誰。可以說是時機,可以說是時間,也可以說是——自己。
若是自己能夠早一點表明這份心跡,也許今日就是不一樣的局面了。可惜如果只是如果,人們常常說起它,卻從來沒有人能夠吃到。
還君明珠雙淚垂,恨不相逢未嫁時。芳心暗許時,自己沒有珍惜,又怎能怪今日的擦肩而過?
到底,還是自己辜負了。
再回到宴席上的孟子瞻依舊保持了常態,只是那酒喝得稍急了些,一不小心嗆到,掩袖咳了起來。
趙成材拍著他的背笑,“這就是欲速而不達,還是慢慢來吧”
欲速而不達,孟子瞻心中刺痛,就算是最早出發的那一個,誰又能保證是笑到最后的那一個?
“來我敬趙兄這一杯”很想豁達大方的毫無芥蒂,可剛舉起杯,瞧見那道裊裊婷婷的倩影也走進來時,未免指尖微顫,將滿溢的酒潑出少許,那一瞬間的痛與酸楚在五臟六腑間蔓延開來。真的,還是受了點傷。
趙玉蓮再進來的時候,已經洗過了臉,平平端著一只小茶盤,放著一盅湯,擱在賀玉堂的面前,體貼的輕聲提醒,“賀大哥,你先喝了湯,再喝酒好么?”
這樣的溫柔,沒有男人能夠抗拒,賀玉堂二話不說,揭了湯就一口飲盡,還很自覺的保證,“我知道自己傷還沒全好,估摸著差不多就不會喝的。對了,你的眼睛怎么腫了?”
趙玉蓮淺淺一笑,“方才去廚房里,給煙氣熏了下。”
賀玉堂望著她略帶歉意的咧嘴一笑,但那笑容里分明就流露著一種既想極力掩飾,又想昭告天下的甜蜜。
孟子瞻一時看得癡了,直到趙成材拍他的肩才回過神來。猛然之間,卻如醍醐灌頂般明白過來。
就是承認心痛了又如何?就是承認受傷又怎樣?難道自己竟怯弱連自己真實的心情都不敢面對了么?
如此一想,反倒釋然了。胸中豪氣頓生,“來來來我們今日不醉不歸”
一場遺憾一場醉,但曾經失去過的人,才懂得如何更好的珍惜。
孟子瞻醒來之后,收起了年少任性,把婚事全權交給了父母決定,只要愿意跟著他天涯海角的女子,縱是不能十全十美,他也必定會用心待之。
章清亭七七八八打點好了行裝,也要準備出發了。
黃道吉日已經擇定,也提前告訴了玉真公主一聲,如果宮中還有什么賞賜,趕緊送來,要不等他們走了,可就啥也撈不著了。
不過在此之前,還有件事,她心里一直惦記著。
今日且喜無事,便帶了喜妞玉蓮等人,同去天一神廟禱祝一番。玉茗道長聽說他們要來,特意等著做陪。
他這回要跟他們一起走,早就收拾好了行裝,送到船上去了,這幾日在廟里,也是大大小小的餞行不斷,到底是別離,即便是方外之人,也總有些看不開的淡淡愁緒。
紫陽真人已經出了關,只是百歲老人了,已經不怎么理事,每日唯在凈室里打坐清修,極少見客。
玉茗見他們帶了孩子,執意要把牛得旺和小妮子帶進去,求觀主親自賜個福,這事當然好,只妞兒年幼,甫一來到陌生的地方,便離不得母親。
章清亭本說算了,可玉茗進去請示紫陽真人后,卻愿意破例見他們一次。
當須發皆白,仙風道骨的紫陽真人驀然睜開眼睛,如電的目光對上章清亭時,她莫名的覺得心跳都漏了一拍。那雙飽經滄桑,看破紅塵的眼睛似乎一下就洞穿了自己的秘密,讓她頭一次感覺無所遁形。
可紫陽真人瞬間就和藹的收回目光,“既然有緣來了,那便坐吧”
章清亭定一定神,行了禮,這才極是謙恭的側坐在老觀主的面前。
紫陽真人先看牛得旺,撫挲著他的頭頂賜了福,又贈了一個親手開光的護身符給他,“世人皆笑我瘋癲,豈知瘋癲不是福?好孩子,記得心存善念,自會福澤深厚,逢兇化吉。”
章清亭把喜妞遞上,“也請真人看看我女兒吧”
紫陽真人慈祥的接過小喜妞,“小丫頭生得真好日后定然也是一生平順,無災無難的。”
章清亭忐忑的問,“那大師您看,我呢?”
紫陽真人笑了,卻是反問,“你自己說呢?”
我……章清亭一時語塞。
紫陽真人道,“平安喜樂,皆系一心。你若是順心遂意,問心無愧,又何須在意那些紅塵之外的紛紛擾擾?莊周夢蝶,竟是周之夢為蝴蝶與,還是蝴蝶之夢為周與?”
章清亭懂了。
既然自己有緣來到這里,那便是自己的緣份了。正如大師所說,也許她本來就該是張蜻蜓,只是在南康國里做了一場繁華舊夢,后來夢醒了,便回到了這里。
如此而已。
困擾自己多年的心結竟被他三言兩語就點撥開來,不覺啞然失笑,走前卻問了一句,“真人,我一會兒想邀玉茗逛逛別處的道觀,可以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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