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百一十五章鳳隕(中)
慧珠頓時大吃一驚,烏拉那拉氏居然在彌留之際要單獨見她?
還欲待問清楚,剛張口溢出一聲,剩下還未及得說的話,都淹沒在禛孤單落寞的背影之下。
“沙沙——”暮秋九月的冷風乍起,枯枝黃葉婆娑著身影,發出一道道寂寥的秋聲。聽著耳際旁凋落的聲音,再回頭望了望儲秀宮主臥猩紅的光亮,一抹說不清道不明的凄涼縈繞心頭,沒來由得,慧珠感到一絲微薄的涼意,下意識的瑟縮了下皙白的蝤蠐,才輕移微步,朝著殿內走去。
行至門口,一股若有似無的藥味透過厚重的地幔飄出幾分,慧珠隨之停下步子,駐足沉默片刻,等正要吩咐身后的宮人通傳,只見簾子被人從里打開,烏拉那拉氏身邊的大宮女紅著眼睛俯身道:“娘娘快是請進,主子她已等候您多時了。”說著,打發了隨行的宮人,伺候慧珠進了內堂。
甫一踏進內堂,一種空曠冷清之感油然而生。倘大的內堂里陳色簡單,不過幾樣柜子、箱子等大擺件撐著場面,其中尤為引人注目的是取代紫檀圓桌的小風火爐子,不見一點炭火星子的撂在屋室中間,顯得格外的凄清。
“……熹妃妹妹你來了……”不予慧珠繼續驚異著屋室的擺設,烏拉那拉氏飄渺虛弱的聲音在空蕩的殿內響起。
聞聲,慧珠凝回心神,吁了一口長氣,目光移向屏風后閃爍的影像,徑直朝里間走去,入目眼便是這樣一幕:本該奄奄一息垂臥在榻的烏拉那拉氏,此時卻身著一身皇后鳳袍,迎面對坐在鳳座上,目光威嚴的目視前方,亦目不專情的盯著她不放!
慧珠心中一肅,卻不似多年前一般,在烏拉那拉氏迫人的目光下低垂下頭,而是雙眸平靜不起一縷波瀾的迎目回視,繼而嘴角微微一扯,旋了輪淡笑,盈盈下拜道:“臣妾請皇后娘娘金安。”
見狀,一絲詫異劃過雙眼,烏拉那拉氏怔怔的看著慧珠,須臾之間,她卻從咽喉發出一陣破碎的笑聲,目含贊許道:“不愧是獨掌圓明園多年的熹貴妃,愈發有大將之風。”話落,目光瞬間一凜,復又道:“亦不是本宮認識多年的鈕祜祿妹妹。”此句一出,復雜的神色浮現在她的臉上。
慧珠狀似未見,只重又福身道了句“皇后謬贊了”,便左顧右盼,見周圍無一名宮人伺候在,于是面上關切道:“娘娘病臥在榻,豈可無人照應著。”話語方出,烏拉那拉氏身上突然一軟癱在鳳座上,口里更是氣喘不息。
見這般模樣,慧珠心下一急,再顧不得方才起的那點女人小心思,忙從床榻內拿了一方靠枕,支在烏拉那拉氏的身下,并一面為之順著背心,一面告之要喚了太醫進來。卻何奈烏拉那拉氏力道極其大,死命拽住她的手不讓離開,直至喘息聲漸漸平息,才一反皇后的威儀架勢,苦笑道:“本宮是已是燈枯之時,喚了太醫也于事無補,又何必再徒費人力。”
絕望之色盡顯,慧珠不知她是否該勸上幾句之時,烏拉那拉氏又緊緊握住她的手,仿若委以身后大事的神情,道:“熹妃妹妹,本宮已是踏入鬼門關的人了。這往后偌大個后宮,還有皇上本宮就交給你了。”話略一停,微微垂目,悵然道:“近些年來,本宮與妹妹也多有隔閡。但本宮如今已是將死之人,只望能與妹妹冰釋前嫌,可好?”
慧珠一派恭敬的抽出手,口里只說“不敢”。
烏拉那拉氏也不計較,反是殷殷囑咐道:“后宮歷來不乏女人之爭,更不缺年輕貌美的女子充盈。不過只要妹妹記住一句話,六宮之首是你,皇上心里敬重的人是你,其余的爭寵就有那些新晉嬪妃去,你坐壁上觀即可。”
六宮之首——不就是皇后?
慧珠一直以為烏拉那拉氏將嫡妻、皇后之名看的極重,不愿其他女人取而代之,而當下如此說,又是何意?
疑惑方一掠過心頭,“新晉嬪妃”四字不期然入得耳內,再一聽烏拉那拉氏后面所言,立時憶起烏拉那拉氏與武氏一唱一和的場景,心里不由又怒又氣,她們一而再再而三的在背后搗弄,即使在這種時候也是亦然!
心念所至,慧珠已然不欲再留此地,以免撕破彼此最后的臉面,畢竟病危者為大,她對烏拉那拉氏仍有幾分忌諱,遂福身就請允離開。烏拉那拉氏見慧珠轉身即走,忙不迭從鳳座上撐起身子就欲挽留,不料一語未發,便是一陣劇烈的咳嗽。
這可不好!一聽聲響,慧珠暗叫一聲,就回身過去幫扶。而,正是這一回頭,恰好看見烏拉那拉氏吐出一口烏血,不禁低呼一聲,忙伸過一只手捂住雙唇,一只手指著地上那沓烏血,失聲叫道:“您中毒了!”
烏拉那拉氏竟然中毒了!難道她是因中毒才會命不久矣?是誰如此大膽,敢對大清的皇后下毒?
驚天的疑云在肚里越滾越大,可無論怎樣的疑惑,烏拉那拉氏中毒都是大事,關系極為重大,絲毫隱瞞不得。
想到這里,慧珠立馬脫口而出,道:“中毒可是大事,必須要告訴皇上才行。”說罷,就往外間疾走而出。
聞言,烏拉那拉氏臉色陡然聚變,幾盡狠厲的抬頭瞪著慧珠,厲聲喝止道:“不許出去,更不許告訴皇上!”情緒過于激烈,說話間,又是咳嗽不止。
幾乎烏拉那拉氏咳嗽的同時,慧珠驀地止步停下,不可思議的回首,一臉震驚道:“皇后您居然知道自己中毒,卻還幫著隱瞞下去……您是皇后,能對您下毒的人只有身邊親近之人。而與您親近的人中,能下手的只有……只有——”一邊自語的說著,一邊腦中極快的飛轉。突然,靈光一閃,下毒之人的赫然出現!
“不錯,就是懋嬪——宋氏!”不等慧珠失口說出,烏拉那拉氏蘊著森冷的寒氣說道。
一聽烏拉那拉氏親口承認,宋氏猝死的疑團便游刃而解。如是,慧珠也漸是消化了這個消息,片刻后,語氣趨于平靜道:“懋嬪暗中下毒與您,不想被您發現,所以才會有懋嬪猝死在寢宮內的事發生。”
字字鏗鏘有力,聽得烏拉那拉氏面呈陰狠。見之,慧珠深吸口氣,鬼使神差的繼續道:“而您之所以隱瞞此事下來,其中深意想來與您和懋嬪的私人恩怨分不開。”
被當場揭開隱藏最深的秘密,又是敵對之人言語篤定的說出,烏拉那拉氏蒼白如紙的垂老面容上,霎時鐵青的難看,一直隱忍不發的恨意妒意在心頭發酵膨脹!不過,她與宋氏的恩怨,終究是不愿親口說出!更不愿將她嫉恨禛第一個女人——宋氏的事實,在她這生最后一個亦是唯一一個對手面前攤開!
心念輾轉起伏不過一瞬間的事,下一瞬烏拉那拉氏神情莫測的臉上,忽然漾起一抹詭異的笑容,緩慢的開口問道:“不知熹妃妹妹是否記得,生弘歷那次的九死一生?又或是記得弘歷小時候在王府花園受傷的事?”
一邊喘息著問出多年的舊事,一邊眼神犀利的觀察著。至說完,果不其然見慧珠平靜的面上出現一絲裂痕,呼吸也急促了起來。不由滿意一笑,接著道:“不用本宮多說,想來熹妃妹妹也該猜出來了。”
是的,她猜出來了,烏拉那拉氏所指之人就是宋氏!
這個認知,使慧珠心頭悚然一驚,卻又百般想不出兇手怎會是宋氏?猶記當年親眼所見,宋氏明明是受要挾在烏拉那拉氏手里!可既然這個一直存在心頭的疑惑,有人愿意與她說出,她豈能放過這個機會!
如此一想,慧珠反而心神慢慢靜了下來,并不急急接了烏拉那拉氏的話,只面做不信,搖頭道:“既然事多年以前的事,臣妾也不愿再多去追究。只是懋嬪下毒謀害皇后卻是關系重大,不該隱瞞皇上。”說著,作勢就走。
“慢著!”烏拉那拉氏體力漸是不支,這會兒見慧珠要離開,也不及多想,只死命令自個兒神智清明,叫住慧珠道:“熹妃妹妹,本宮所言皆是實屬。你想懋嬪她在皇上身邊時間最久,又為皇上生下第一個孩子,自是有很多人脈不是他人可以得知。”
聽見烏拉那拉氏叫住她,慧珠暗下舒了口氣,順勢就留了下來,正打算屏氣凝神細細聽來,冷不丁就見烏拉那拉氏面上頭一回出現猙獰的表情,牙關死死緊咬,極重的蹦出“第一個孩子”幾字。
恨意,烏拉那拉氏說話時是咬牙切此的恨意!難道……宋氏的兩個孩子皆是烏拉那拉氏下的毒手?
為之,慧珠心里驀然升起一股恐懼,仿佛不認識的看著已有垂死之勢的烏拉那拉氏,半晌只張著嘴,卻發不出任何聲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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