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百二十六章悉心
三九嚴冬,更深人靜,外面的北風夾著夜雪肆疾,呼呼吼叫的人不得安生。忽然,一個猛烈的疾風刮起,搧的門扉“啪嗒”一聲撞在了墻上,驚得慧珠睡意全無,一個激靈從斜靠的床柱上直起了身,轉頭看了看床榻,見禛還未醒來,顰眉估摸著算了下時差,又低頭給禛掖好被角,這才輕手輕腳的步出屋子。
外間,小祿子、小然子正靠著門檻那打盹,聽見屋子里有細微的腳步聲響,心中知是何人,忙撩起簾子迎出屋來。慧珠瞥了二人一眼,朝前頭三、四尺的地方努努嘴,二人會意趕緊跟著應了上去,一壁走著,一面就聽慧珠低聲吩咐道:“這會兒又起風了,再加個炭盆進去……”
說話的當頭,不覺已走到了外間屋中,慧珠稍大了些聲音道:“皇上差不多還要半個時辰也該醒了,本宮這去藥房看看,你讓素心到里頭守著。”小然子答應著去了,慧珠又轉臉對著小祿子,輕聲說道:“這里索性又不少人值夜守著,公公不如隨本宮去旁間屋里煎藥。”聞言,小祿子心頭一震,強壓住抬頭的沖動,不露聲色的躬身跟在慧珠身后,暗底下卻猶豫著一會兒該如何答話。
院子里燈火點的正亮堂,就是最遠處分隔內外院的垂花門也清晰可辨,遠遠就能瞧見綠油油的門檐,朱紅色的封檐板,金燦燦的梅花釘,在白晃晃的雪夜里尤為醒目。一路游廊上走著,院門口三道沖擊眼球的色彩,讓慧珠不顧直灌進身的寒風停下腳步,望著油漆一新的遠門,悵然道:“今兒都二十三了,還有七日就是春節,你說除夕前皇上該能病愈吧……”
小祿子偏頭抹了抹眼睛,咽回口里的苦澀,呵呵笑道:“皇上洪福齊天,自是會在新年前龍體康泰。”慧珠輕應了聲,拾步又走,一路兩人再無話,只是心下皆知,新年一應節宴,禛就是身子再虛也由不得他們勸動分毫,自是強撐著面對一眾王公朝臣。
不約片刻,到了剛騰出來以作藥房的小偏房。房里三四個藥侍正守在一頂烽火爐旁看著藥盅,慧珠打發了幾人下去,接過扇子在爐子前的小凳子上坐下,矚目盯著爐上的火候,頭也不回的說道:“皇上的事已攤開了,公公勿需再瞞著本宮。”
慧珠問得如此直白,小祿子終打消了心中的猶豫,一五一十的細細說了。
禛此疾是日積月累而來,尤是昨年入夏以來,先有諾爾布叛清,接著又是和通泊、鄂登楚勒兩處激戰;再至今年,且不說多年交戰的準噶爾即使戰敗仍不死心,竟還有云廣等地叛亂。為此,禛日夜殫精竭慮,夜不能寐,饒是抵不過慧珠的話寬衣睡下,卻也往往是睜眼到天亮。如此一來二去,心力消耗大半,身體也跟著垮了下來,以至氣血盈虧。
聽小祿子嗚咽著說完,慧珠只覺心下極不是滋味,虧她一直以為自個兒悉心照料了禛的衣食起居,可這一切卻只不過是她想當然爾!慧珠深吸口氣,忍住直打轉兒的淚水,哽咽道:“皇上是什么時候開始吐血的?”
小祿子為難道:“是……皇后娘娘離世不久。”說著見慧珠面色一僵,忙又補充道:“第一次咳血的時候,正是大軍被準噶爾圍住那會,皇上因此動了氣。但又恐娘娘您胡思亂想,便沒將此事告訴您。可是沒想到戰事越來越多,皇上常常動怒,這病也跟著加重了……娘娘莫猜測,皇上他當時想著溫藥可調解,就想等一年半載固了根本,再告訴您,以免您擔心,卻不想……”猶言未完,小祿子已泣不成聲。
竟然是昨年這個時候,她還以為至多不過是幾月以前,卻沒想到已過整整一年的光景。慧珠下意識的死死抓緊扇柄,帶著一絲逃避意味的駁道:“皇上登基至今已整整十年,哪一年沒有叛亂戰事,為何這兩年……兩年才……”話只過半,卻羞愧的再難置一詞。
未發覺慧珠的心思,小祿子兀自陷入自己的情緒當中,氣得怔怔地,呸了一口,對著陰寒的黑夜冷笑道:“這些不識好歹的東西,一個個狼子野心,川陜藏等地就沒安生過一日。朝廷雖然勢強,可在大行皇帝(康熙帝)末年已年年用兵,皇上在位這十年更是未有歇過。娘娘您看,八旗子弟再是一個個驍勇善戰,也抵不住如此消耗,這般皇上又如何能安?”
正說至激動處,忽見阿杏急匆匆的跑來,扒在門欄上,上氣不接下氣的喘息吁吁道:“主子,皇上醒了,是意識全清明了,還問了您的。”慧珠喜得一下子站起來了,手里的扇子掉在地上也沒發現,就兩眼盯著阿杏,累聲迭問道:“是醒了神智?不是晚間那會迷迷糊糊的?對了,通知太醫了沒?說可有事?”
阿杏撫著胸口,向著慧珠連連點頭,口里只道:“好,都好!”聽了,慧珠未及歡喜出聲,小祿子頭一次毫不掩飾的喜形于色,搶先叫道:“娘娘,皇上沒事了,天亮之前醒過來就沒事了。”話落,恰巧瞧見藥盅“咕嚕嚕”翻滾的厲害,又指著火爐道話。
這下人醒了,藥煎好了,慧珠一行三人忙覓了藥渣過了一碗湯藥,似腳下生風一般,極快的回了上房屋里,果真就見禛面容虛弱的靠在床頭,素心捧了溫水正伺候著沾沾口。禛勉強喝了兩口,潤了喉嚨,便揮開素心下去,掀眼看向慧珠道:“擔心了吧,朕沒事。”
整整半個下午,一個晚上的擔憂,在這短短不到十個字的話語里,獲得了安慰。慧珠微仰了仰頭,止住欲落的淚水,展顏一笑道:“皇上醒得可巧,這藥湯剛是煎好。”說著從小娟捧著的茶盤里端出藥碗,走至床沿邊坐下,就著手里的釉瓷小勺,一勺勺喂禛服下。
用了藥,禛安撫著說了會話,又有些乏了,便說道:“都快五更天了,你一宿沒睡,回房休息去吧。”慧珠只笑著點頭卻不離開,禛如何不曉得她,知勸也是無用,可見她眼底下的烏青,一臉的蒼白,眼眸里極快的掠過一抹心疼,口氣卻一絲不變道:“你在這也諸事方便,讓人抬一架羅漢床過來,你就在那休息也行。”
宮人手腳利落,不一會兒便撤了一架大柜子,將紫檀木五屏風圍子羅漢床搭在了原地。就此,慧珠每日夜里侍疾,日間照顧,一應事情皆不假他人之手。如是,幾日過去,禛的身體漸有氣色,至除夕當日也能勉強支持些時辰,宮宴上倒也讓人看不出是患了病。
然,禛的身體雖是在日漸恢復中,卻也經不得勞累,年節上的禮儀習俗自不能包攬在身,只好提前解了弘歷的禁足由他代為打理一切事宜。而這一舉動落在一眾朝工的眼里,便另又一番解釋了。
冬至劉氏傳出喜脈,無疑是一個天大的喜訊落下,打破了后宮一人獨大的場面。但高興不過幾日,便傳來消息:劉氏除了得喜的當日晉了位就在無其他賞賜下來,甚至讓禛給變相的禁了足。爾后,轉過幾日就是新年,禛又命弘歷堪當大任,代天子以行禮,自己卻隱在其后。
此兩事接連發生,這讓眾人不得不收起了腹內的彎彎腸子,看清眼前的事實,不由感嘆他們確實高地興太早。這后宮里,即使有了新寵,還懷上了龍嗣,又如何?宮里的格局依然未予打破,慧珠已然后宮之主的派勢,獨掌六宮,并似乎越發得禛的寵信,再加之一個成年的皇長子,她的地位已是不容他人動搖。
新寵得喜卻落得這般下場,一眾心思活絡的貴胄們頓時醒悟,不再想著送女入宮以加強與皇家的聯系,而是紛紛將目光投向禛僅有的兩個皇子身上,特別是四阿哥弘歷。
這動靜大了,一些風聲也隱隱約約傳到慧珠的耳內,私底下,忍不住的埋汰道:“邊境那邊戰事剛平,百廢待興!不將心思放在那上頭,偏偏落在了兩小子身上。他哥倆又沒甚爵位在身,宗室里多的是貝勒、世子、郡王之類,怎也不去瞧瞧他們。”聽后,素心忍俊不禁道:“一家男兒百女爭,可是求之不得的好事,主子怎把它當成了洪水猛獸。”說完,主仆二人也只當是發發牢騷、說說笑,轉眼便丟開不提。
但常言道“說者無心聽者有意”,一席話被剛醒神起來的禛聽去,自思量了兩日,便等正月一出,即下了圣旨,分別封弘歷為寶親王、弘晝為和親王,并指名讓弘歷參與軍國要務。
慧珠隨后得知,微吃了一驚,晉封事前她竟一點也不知曉,可又轉念一想,禛向來不喜后宮涉及朝堂之事。于是也沒多問,只再他面前提了一兩句,便又事事多以禛的身體為重,日日侍疾少有離開。
如此,功夫不負有心人,再這年槐花滿枝頭的四月,禛的身體終是痊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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