賀濟禮想著,賣妾的事,只是賀老太太碰巧遇見,她肯放下那幾頭豬進城來,必定有其他的目的。于是一問,果不其然,賀老太太是帶著小兒子賀濟義一起來的。
賀老太太道:“濟義哭著鬧著要進城,我實在拗不過他,只好把他送來了。都說長兄如父,你就把他帶在身邊,在州學幫他找份差事,就近管教管教他。”
賀濟禮就這么一個親弟弟,還是種地賺錢供他讀過書的,賀老太太要將其送來,他自然沒意見,但后一個要求卻讓他犯了難:“娘,州學乃朝廷所設,要在那里找差事,極為難辦,不如我另想法子?”
賀老太太卻不同意,道:“你弟弟愛賭錢,你又不是不曉得,當年為了供你讀書,才收斂了幾年,如今家里寬裕了,他又舊病重犯了,一趁我不注意,就會溜出去。為著他這么個毛病,你須得將他安排在眼跟前,牢牢盯著,我才放心。”
州學的確不好進人,賀濟禮努力與賀老太太講道理,但賀老太太就是不聽,勸得狠了,就一頂不孝的大帽子壓下來,叫賀濟禮好生郁悶。
賀濟禮萬分無奈,只好應了賀老太太的無理要求,又問:“既是濟義要謀差事,怎么不見他的人?”
賀老太太笑瞇瞇地道:“濟義孝順,聽說城北有一家店,做得好素簽紗糖,便特特趕去了,說要買來孝敬我。”
賀濟禮急了,這樣的借口,乃是賀濟義慣常使用的伎倆,老太太聽了恐怕不下一百遍,怎么還信?
他在賀老太太面前,痛心疾首道:“甚么買素簽紗糖,一準兒是去賭錢了。”
賀老太太不高興了,認定他是在詆毀自家弟弟,拉長了臉道:“你不孝敬我也就算了,還不許你弟弟孝敬?”
這般明顯的偏袒,讓賀濟禮心里不舒服,暗道,我哪有不孝敬,是你偏心而已。
他只敢腹誹,不敢明講,低著頭悶了一會子,稱去找尋賀濟義,退了出來,奔向大門口。
守門的小廝告訴他,二少爺早就回來了,只是不知去了哪進院子。賀濟禮見賀濟義回了家也不來尋他,心頭火起,拔腿就朝院子里走,親自去找尋,欲將他揪出來好生教訓。
此時賀濟義正在孟瑤房里,將剛買的素簽紗糖、冰雪冷元子、生淹水木瓜、甘草冰雪涼水等夏日解暑零嘴兒擺了一桌子,招呼孟瑤來吃。
賀濟義雖然是小叔子,但孟瑤曉得他們鄉下人家,不講究那許多規矩,加上房里下人眾多,算不得獨處,于是就朝桌邊坐了,揀了塊木瓜吃著,笑道:“好久不曾吃過這樣的東西了。”
賀濟義道:“我哥哥是讀書讀傻了,不知錢財乃身外之物,生不帶來死不帶去,真不曉得他那般摳門做甚么。”
孟瑤道:“做人正是要這樣,他若是能向你學學就好了。”
賀濟義得了夸贊,手舞足蹈,捏著灑了一半的冰雪涼水杯子問孟瑤:“嫂子,你想不想賺一注錢,天天吃零嘴兒?”
孟瑤望著賀濟義,笑了,賀濟禮這個弟弟,矮黑壯實,不但同賀濟禮長得不像,連性子也是南轅北轍,他問出這句話來,必定是又想算計哪個了。
孟瑤隱隱猜到賀濟義在打甚么主意,故意教訓他道:“違法亂紀的事,咱們可不能做。”
賀濟義拍著胸脯道:“嫂子放心,絕對不偷不搶,光明正道。”又小聲道:“只要嫂子假裝借我一筆錢便得。”
“假裝借你?”孟瑤不明所以。
賀濟義不答,擠眉弄眼,孟瑤好笑,遣退下人,只留下幾個陪嫁。賀濟義這才將早就謀劃好的計策講與她聽,道:“嫂子,待會兒我去跟哥哥講,說上回進城時,向你借了三十兩嫁妝銀子,叫他還你。他這人愛面子,必定會還,等你拿到錢,咱們二一添作五。”
孟瑤想板起臉,但還是忍不住撲哧笑了:“你倒是把你哥哥琢磨得透徹。”
賀濟義嘿嘿一笑,問道:“嫂子,你究竟是答應,還是不答應?”
能從賀濟禮那鐵公雞身上拔下一根毛,有甚么不好的,孟瑤理直氣壯地想著,點了點頭。
賀濟義見她答應了,十分興奮,一面大快朵頤吃點心,一面繼續講賀濟禮的壞話——小氣、摳門、脾氣又暴躁,反正渾身上下,就沒一個優點。
他正在興頭上,又背對著門,就沒有發現,賀濟禮已悄然邁過了門檻,怒氣沖沖地朝桌邊走來。
孟瑤一個勁兒地沖他使眼色,但等他回過神來時,還是遲了,賀濟禮一把揪住他的領子,拖到門外,伸手就是一個爆栗子,責罵道:“你回來了也不去見母親,還敢在背后講兄長的不是?”
賀濟義呲牙咧嘴地被拎出門時,還不忘與孟瑤丟眼色,孟瑤會意,追到門口,板起臉向賀濟禮道:“你別忙著教訓兄弟,先把他欠我的三十兩銀子還來,那可是我的嫁妝錢。”
“是,是,是。”賀濟義緊接而上,“哥,替我還了罷,我一個小叔子,使用嫂子的嫁妝錢,傳出去不好聽哩。”
賀濟禮火冒三丈,劈手又給了他一個爆栗,氣道:“你既曉得傳出去不好聽,還借?”
賀濟義嬉皮笑臉道:“誰沒有急著用錢的時候,哥哥原諒我這回。”
賀濟禮私下里的生意雖然有成千上萬的進賬,但在州學,每月只得四十兩,因此在他心中,三十兩銀乃是巨款,于是問道:“三十兩可不少,你拿去做了甚么?”
賀濟義左顧右盼:“與娘買了零嘴兒,你也知道,她老人家年紀大了,好吃個甜食。”
“一派胡言!”賀濟禮一聽就知道賀濟義在扯謊,自家弟弟,他最了解,借錢除了去賭,再沒別的。
賀濟義倒也不辯駁,只是不滿道:“哥哥既然不相信我,還問作甚么?”
孟瑤一拍門框,沖賀濟禮道:“少在我面前演戲,只顧教訓兄弟,趁機不還我的錢。”
賀濟禮雖然小氣,卻最怕別人講他不守信、欠債不還,因此即便肉疼得很,還是命人取了三十兩紋銀來,百般不舍地遞與孟瑤,并警告她,以后不許借錢給賀濟義,不然他絕不還錢。說完,將賀濟義拽到花壇旁,繼續訓斥。
下次的事,下次再說罷,孟瑤暗笑一聲,接過銀子,轉身進了屋。知梅忍著笑,將銀子接過來,十五兩鎖進箱子,十五兩就擱在柜上,等賀濟義來取。
孟瑤看著滿桌子的零嘴兒,突生一計,喚過兩個小丫頭,命她們將還未動用的幾樣收拾了,與賀老太太送去,告訴她這是賀濟義孝敬的。
孟瑤吩咐完,又叮囑了一句:“記得在老太太面前順路提一句,二少爺就在我這進院子里,正被大少爺揪著打哩。”
這兩個小丫頭,最會傳話,不然也入不了孟瑤的眼,她們到了賀老太太跟前,奉上零嘴兒,先把賀濟義夸得天花亂墜,再稱賀老太太有福氣,最后嘆著氣道:“可惜就是頑皮了些,不然也不會被大少爺按住了打。”
賀老太太一聽就火了,怒道:“他才進城,濟禮怎么就打他?”
小丫頭自然推說不知,只稱他們哥倆,就在孟瑤那進院子的花壇邊。賀老太太長年種田喂豬的人,身體康健,也不叫人扶,甩開手臂就朝孟瑤院子里沖,一氣奔到花壇邊,果然瞧見賀濟義正垂頭站在賀濟禮面前,聽著訓斥。
老太太到了他們跟前,一面搬著賀濟義的身子察看傷情,一面怒斥賀濟禮:“我叫你給兄弟謀個差事,你推三阻四,打起他來,倒是狠得下心。”
賀濟禮暗自生氣,他總共就彈了賀濟義幾個爆栗,這也叫打?他心里埋怨,嘴上卻不敢講,因為他知道,只要自己一開口,賀濟義必然要反告一狀,到時情況更糟。
賀老太太見賀濟義身上并無傷痕,才稍稍緩了口氣,撫mo著賀濟義的腦袋,道:“小二,你也是老實,你哥打你,怎么不告訴我去?”
他還老實?那天下就沒奸詐人了。甄濟禮氣哼哼,踢著腳下的石子兒。
賀濟義足足比賀老太太高半個頭,卻窩著身子倚到她懷里,哼哼唧唧道:“娘,你吃過中飯就要走了,往后我還要跟著哥哥過活,等他再欺負我,我找誰說理去?”
賀老太太恍然大悟,原來小兒子是擔心告了狀,等她一走,賀濟禮要變本加厲。她這樣一想,滿心都是對賀濟義的憐憫,摟著他的脖子摩挲了一會兒,突然想到一個主意,轉頭朝屋里喚孟瑤。
孟瑤正湊在窗戶那里看戲呢,聽見叫她,連忙走了出來,恭恭敬敬道:“娘有甚么吩咐?”
賀老太太指了賀濟義,道:“俗話說得好,長嫂如母,往后濟義跟著你們過,我可就把他交給你了,你要把他照顧好,不許濟禮打他。”
孟瑤聽說賀濟義要在城里過活,暗喜,他這一來,賀濟禮可就遇著克星了,她也能趁機多拔幾根鐵公雞毛,以此改善生活。
孟瑤屈膝向賀老太太行了一禮,應下了她的話,又當著她的面吩咐丫頭:“當初就與二少爺留了院子,趕緊去收拾出來,被褥擺設,都揀好的送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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