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邊的響動早已驚動了其他嬤嬤,一個同樣穿深藍褙子的嬤嬤探了探頭:“這是……”
“沒有你的事,門外候著!”
程雪嫣一聲斷喝,那嬤嬤立刻將頭縮了回去。
水綠色的軟煙羅窗紗上人影浮動。
程雪嫣暗自冷笑,就是想讓你們知道厲害,否則都要騎到我頭上來了。在這個世上,有的人需要敬,有的人需要罵。對于后者,你若敬著他,他便拿你當傻子,處處欺負你,你若罵了他,他便將你奉為神明,言聽計從,于是你不禁要由衷慨嘆一個字——賤!
前世的她也不是這么睚眥必報的,如今倒也弄不清是為了自己穿越到此無法回歸的不平衡還是要替真正的程雪嫣曾經受過的委屈而出一口氣。
那嬤嬤拿袖子抹了抹流到下巴上的汗,訕笑道:“不過是點小事,姑娘怎么動了這么大的氣?都是奴婢們不懂事。姑娘身子骨一向弱,依奴婢看,姑娘也累了,今兒就先回去歇著,奴婢去向夫人告個假……”
“不必了。”程雪嫣挺挺背,那肩頭上黑紫相間的花隨之抖了抖,盡顯嫵媚與凌厲:“碧彤,離開課還有多久?”
碧彤看了看墻角的漏壺:“還有不到一刻鐘的時間了。”
“好,我們走……”
“姑娘這是要上哪?”
“自然去教習歌藝。”
程雪嫣舉步向門口邁進,又停下,回身微施一禮:“煩勞嬤嬤費心了。”
“姑娘這是哪里話?”嬤嬤誠惶誠恐。
“今兒都是我這丫頭莽撞了,才惹出這么一大堆羅亂,嬤嬤你看這……”
“怎么是碧彤妹妹的不是?都是蕊珠,以下犯上。蕊珠,還不快向碧彤妹妹陪禮道歉?”
蕊珠縱使委屈也只得忍住:“碧彤妹妹,都是我……”
“碧彤,今兒這事到底是……”
碧彤是個機靈人,主子這一提醒哪能不明白,急忙把蕊珠扶起來:“姐姐委屈了,都是妹妹性子太急……”
程雪嫣沒發話,蕊珠哪敢起?還是嬤嬤說了一句:“難道還要姑娘親自攙你起來不成?”
蕊珠這才勉強起身了。
不管是真心還是假意,這番退讓總算讓彼此保住些許顏面。又虛禮一番,程雪嫣方在碧彤的攙扶下出了門。
碧彤的開心是難以掩飾的,程雪嫣從這個角度就能看到她的嘴角時不時的翹一翹。
“碧彤,今兒這事你怎么看?”
“姑娘自然是對的,這些人,就得給她們點顏色看看,以前啊……”
“你就沒有一點錯?”
碧彤轉轉眼珠:“奴婢只是著急姑娘……”
“我知道你一心向著我,可是這關心則亂,若不是你按捺不住和蕊珠爭執起來,那嬤嬤也不至于將話說得那樣難聽。這畢竟是關雎館,是程府的門面,在此爭執,不管是有理沒理,都是沒有顏面的事,如此還不是我‘管教不嚴’?”
碧彤低頭屈膝:“奴婢知錯。”
“你總以為凡事壓人一頭是好的,可是也要看這事咱們占了多大的理。像蕊珠所言去稟告先生,公私分明,就是對的……”
“我就是看不慣她自命不凡的模樣……”
“這世上看不慣的人總是有的,總不能讓他們都消失了吧。看不慣也可當其不存在,每個人都有自己的生活方式,你總得允許人照著自己的方式活著吧?如果一切只以自己的喜好出發,是不是也很自命不凡呢?”
碧彤認真想了想,鄭重點頭:“姑娘說的是。”
程雪嫣嘆口氣:“今兒這事其實咱們一直不在理上,也只怪她們太過于自鳴得意……”
程雪嫣還有一句未講,那就是幸而自己是“主子”,方可強詞奪理,以勢壓人,如此便可理解為什么有那么多人會不擇手段去獲取權力了。
碧彤又高興起來:“那宋嬤嬤是這里的總管事,平日里杜先生那般快言快語的都不敢招惹她,姑娘卻讓她有口難言,杜先生若是知道了……”
“你還要炫耀,也不是什么好事,剛來到這就得罪人,要知道凡事以和為貴,傳出去她也不好做……”
“宋嬤嬤那般要臉的,是斷不肯將這事講出去。姑娘就看著吧,這會子,宋嬤嬤一定在拿蕊珠出氣,順便敲山震虎,讓那些個隔墻聽聲都管住了嘴……”
想那蕊珠也是一心高氣傲之人,這一番一定要恨死她了。寧得罪君子,誤招惹小人,以后的事真要提醒自己處處小心了。
如此思來想去,竟不覺自己走過了哪里,待停下來時只見一條半長不長的走廊彎至拐角,身前身后各立著兩扇緊閉的鏤花黑漆門。正對的門楣上懸一青地金字門匾,上書三個隸字——云歌軒。
這便是教室了?
一時間,頓覺心跳異常,耳邊亂響。
她不是沒有預料過自己會緊張,她是做了準備的,從出場到開口說第一句話,從語氣到姿態,趁碧彤不在的時候還對著鏡子演戲過,可是現在竟一句也記不起來了,指尖還發涼發顫……
也沒等她匆忙回想,門就開了,兩個青衣小丫鬟從里面走出,向她屈了屈膝,然后她就發現自己莫名其妙的移到了房子中間,碧彤也消失了……
一切好像在漂浮,無數個女孩子似坐著蹺蹺板一樣在眼前忽上忽下。什么也聽不到,周圍一片死寂。
過了一會,方有一些細碎聲響滲到耳邊,藏在袖中的手指也不自覺的抽搐一下,仿佛被打開了開關,胸口敞亮了些,她不由深吸一口氣。
逃……是來不及了,不就是唱歌嗎?又能怎樣,和她們拼了!
她幾乎是抱著必死的決心又向前挪了一步,終于邁入現實。
房間很大,稀稀落落的坐著大約五十個女孩子,且不論風格,卻是個個眉目如洗,風華正茂,端端的坐在黃花梨木書案后,衣著鮮麗,一眼看去,仿若面前立著的是一副巨大的古代仕女壁畫。
關雎館實有二百余名女孩子,那些人都哪去了?
不過眼下也沒有功夫琢磨這個,她見正前方立一稍大些的金絲楠木書案,旁置一把交椅,料想是自己的位置。
事實上她覺得眼下的布置和現代的教室沒有太大的區別,只不過少了塊黑板而已。
如此,緊張稍歇。
接下來是不是該自我介紹并說點斗志昂揚的話?
她微微張了張嘴,竟無法出聲。
糟了!
鏤花的窗扇忽的一動,仿佛棲息在花瓣上的蝴蝶翅膀微扇,也就在這時,一陣笛音穿梁而過,如燕低語,如風輕吟,竟好似……竟好似拂過了鬢邊散落的一縷發絲,吹皺了心湖……
“況先生又吹笛子了……”
也不知是誰說了這一句。
“是況先生嗎?他怎么在白天吹起了笛子?”
怎么,難道還有人和她一樣留意這時常飄飛在夜晚的笛聲嗎?
“不是他又是誰?試問這里還有誰會吹笛子?”
“可是這首曲子從未聽過啊……”
的確,從未聽過,卻是同樣的輕柔動情,入骨纏綿。
“唉,不管是什么曲子,也只有況先生才能將其吹奏得如此纏綿如此婉轉如此勾魂攝魄……”
“哎呀,是誰的魂跑出去了?”
眾人嬉笑起來,有人甚至跑到窗邊去看,但很快遭到了外面嬤嬤的喝止。
“況先生為什么不吹那曲《雪中蓮?”
程雪嫣心中一動:“況先生會吹《雪中蓮?”
那個著粉衫的女孩子微微偏了偏頭:“我倒不知。不過先生,你那首《雪中蓮我已會唱了,只是有兩句詞記不大明白。我唱給你聽,你指導我一下好嗎?”
眾人立刻振奮精神。
“是的,先生,惜霜唱得可好呢……”
程雪嫣微笑頷首以示答應,那個叫惜霜的女孩子頓了頓,便輕聲唱起來。
“雪花飄,飄起了多少依戀;雪花飛,飛盡了多少情緣……”
笛聲仍在飄著,雖不是《雪中蓮,卻也極合此曲的韻律,女孩子們都聽得癡癡的。
一時間,似是又回到了那個立夏之夜,舞姿曼妙,花雪翩躚,歌入九霄,還有那帶著淡淡甘甜氣息的……吻……
“先生,我唱得好聽嗎?”
惜霜略帶羞澀的聲音將她喚醒,她方注意到自己的指尖正下意識的點著唇,不覺臉頰一燙,立刻端正顏色。
“嗯,很好,不過這里要這樣唱會更好些……”
她開口示范,眾人皆稱妙。
“還有,先生,最后幾句是什么?當時沒有聽清楚……”
程雪嫣沉吟片刻:“縱然相隔那么遠,真情永駐在心田……”
“縱然相隔那么遠,真情永駐在心田……”
一個極輕的聲音似是夢幻般的囈語著。
她循聲望去,只見坐在靠窗一側最后面的一個穿嫣藍紗衫的女孩子正拄著下頜看向窗外。
雖只是個側臉,卻是完美如畫,極有韻致。
此刻,一縷發絲飄在她的眼前,她卻似渾然不覺,不知望著窗外的什么東西出神。
“你們瞧瞧,凌萱又在做夢了……”
幾個女孩子吃吃笑起來。
那個叫凌萱的女孩子聞聲轉向這邊,眼中的夢還沒來得及褪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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