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著她不達目的不罷休的逼視,凌肅無奈一笑:“我結婚了,娶了史家姑娘,這人你是應該聽說過的吧。”
嘆了口氣:“她是沒你漂亮,卻很賢淑,至少不會這樣半夜三更的出來找男人……”
程雪嫣擱在桌上的手猛的一抖。
“至于你……我想我也不必多說了吧,世上還有誰會比自己更了解自己呢?”再笑,雙臂交握,瞇著眼睛打量她:“以程家大姑娘的聲名遠播,相信求親的人怕是要踏碎門檻了吧?不過姑娘萬不可為此懈怠,若是今日與凌某郊外相會一事傳了出去……凌某自是不會說了,凌某一介寒儒,怎比得上姑娘身份顯貴?凌某僥幸娶得淑女,可不想為此惹得嬌妻落淚。執子之手,與子偕老……曾以為那掛在枝頭的花最為珍貴,卻不想隨手可擷處更有嬌花動人,而那高高在上的花怕是經歷了太多的風吹日曬,只不過先前距離太遠,看不甚清楚,而今近了,卻發現她早已蒙塵納垢,不干凈了……”
“啪”……
一記響亮的耳光抽在他臉上。
他似是一怔,抬眸對上她的心碎欲裂,竟是笑了。
“如此正好,若是凌某曾讓姑娘誤會過什么,而今也算扯平了。夜深風寒,姑娘這樣滯留在野外總歸不大妥當,若是出了什么事凌某可擔當不起,不如早早歸去,恕凌某不能相送了……”
言畢,瀟灑的施了一禮轉身離去,卻是腰間一緊……
是他在顫抖還是自己在瑟縮?是他的骨節在硌嘣作響還是自己的心碎零落?
她分不清!
是情之所至還是只為這一刻的溫暖?是要挽留還是要訣別?
她分不清!
她只知道,她失去他了,她再次失去了他,而此番竟是因為她是棄婦!
無論前生今世,如果真有冥冥注定的話,她與他,怕只能是這種有緣無分吧,上天安排的這次重逢,竟是為了最終的別離……
他在顫抖,他果真是在顫抖……他在笑……
“雪嫣姑娘是舍不得凌某嗎?凌某剛剛也未將話說盡,不過是礙于你我地位懸殊,其實……姑娘若肯紆尊降貴,拙荊也不在意多一個姐妹……”
心漸僵,手漸涼,臂漸無力……
他轉過身來,笑意盎然,想來那一巴掌對他沒起什么作用。
“若是不棄,在下愿等候姑娘的回音……”
她定定的看著他,卻見他摸了摸肩后的濕痕,對著手指皺了皺眉頭:“你弄臟我的衣裳了……”
對啊,她怎么忘了,他是那樣一個喜愛潔凈的人……
都說女人如衣裳,而她……竟連衣裳都不如……
她看著他一臉愁容,嘴角一抽,突然笑了起來。
這就是她不顧一切拼死要挽留的男人,這就是她朝思暮想一心等待的男人……
開心,真的很開心,為什么會這樣開心呢?
深吸一口氣。
夜真涼,風真甜。
她輕盈轉身,再不看他一眼,向前飄飄走去。
“姑娘……保重……”
身后傳來凌肅優雅的道別。
她的腳步的確有那么一瞬的停頓,卻仍瀟灑的邁了出去。
凌肅向著她的背影深施一禮,待聽得她的腳步聲漸漸遠去,方抬眸看過去,緩緩站直身子。
夜幕漆黑,卻掩不去她一身淡青的衣裙,她那樣飄飄的走著,卻始終走不出他的視線,或許無論她走到哪里,也永遠也走不出他的心底。
凌肅望著那線背影,唇間忽的泛出一股腥甜。
為什么?
她的質問猶在耳畔。
為什么……
他能告訴她自己是被逼無奈嗎?他能告訴她自己曾同母親推心置腹的談過要非她不娶可是母親卻以死相逼嗎?他能告訴她母親威脅他若是不同她斷絕來往便要去程府說她勾引自己的兒子來破壞她的名譽嗎?他能告訴她這一百多日以來他日思夜想只為解決一切羅亂再到程府鄭重提親,他要給她一個沒有后顧之憂的家……他能告訴她他也曾以死相逼甚至真的曾以死明志可是夜半從昏迷中蘇醒卻見母親跪在床邊,老淚縱橫……
一邊是守寡二十余年含辛茹苦的母親,一邊是他一見鐘情心系一生的女人,他……將要如何選擇?如果她是他……她將如何選擇?
原來即便沒有刀光劍影也可以使一個人屈服……
在這場選擇中,輸的不是母親,不是她,而是……他!
她依舊很美。
夜色下,燭光里,她悲傷欲絕卻強作鎮定,如此竟是美得驚心動魄。她淚水盈盈卻唇帶笑意,美得凄楚又高傲。
她一定不知道他笑對她時正一筆一筆在眼中描畫她的樣貌,不遺分毫;一刀一刀在心底刻下她的痕跡,根深蒂固……
今日一別,后會無期……
可是她不顧女兒尊嚴的撲過來……
那一刻,他多想擁住她,傾訴滿腔思念;那一刻,他多想拋下這重重羈絆牽著她的手離開這繁華卻冷酷的地方;那一刻,他多想用盡一生去呵護她,去疼愛她,給她所有,哪怕自己只是個最普通不過的人……
因為她是他心中的女神,夢里的仙子……永遠都是!
她是應該有幸福的……
而她的幸福……從來與他無關……
怨就怨吧,如果一切從開始便是個錯誤,那么就在他這里終止吧。
兩情若是久長時,又豈在朝朝暮暮……
朝朝暮暮只于他……
指尖尚留著她的淚痕,他輕輕吻上去,像是吻著她傷心欲絕悲楚萬分的眼。
再次看向她即將模糊在夜里的身影,手掌攥起又松開,輕聲嘆一句:“珍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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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開心……
怎么會開心?奇怪!
她以為自己會難過,卻不想是一直在笑。
她腳步輕盈,飄過郊野,飄入小巷,飄回程府。
怎么會這么輕?好像變作了影子。
她笑盈盈的看了眼影子。
影子斜斜的鋪在地上,忽長忽短,忽濃忽淡,卻一直寸步不離的跟著自己。這世上只有影子是最忠實的,永遠不會叛變,直到死……
笑……
心跳狂亂……
是在跳嗎?卻似感覺不到它的節奏,只有那陣陣轟鳴從胸腔傳入耳畔,如繁密鼓點,如暴雨傾盆,令人興奮,令人瘋狂……
忽的,一縷風從高大的玉蘭樹上盤旋而下,銜走了她鬢邊的一對雛菊,卻捎來一絲清越之音,凄楚,哀涼……
不知怎的,笑突然在唇角抽搐起來,按捺不住的抽搐起來,胸口發燙,好像有一股巖漿就要噴出,要將她吞沒……
她忽的拎起裙子,向著那聲音……或許那不過是一瞬間的錯覺,卻仿佛著牽系她,直向那曾經開滿丁香的院落奔去……
她從不識方向,此番卻是準確無誤的穿廊越亭,仿佛冥冥中有神在引領她,在對她呼喚……去紫香居,紫香居……
她一陣風似的旋到了紫香居,卻見那雪白的身影正在院中,清冷的目光倒映月輝,仿佛他知道她會來,仿佛他一直守在此地,仿佛他已等了她許久……
就這樣撲到他懷里,就這樣毫不猶豫的撲到他懷里,緊緊的抱住他,胸口翻滾的巖漿似是再也抵擋不住的涌出……
由低低的嗚咽到壓抑的哭泣,再到撕咬捶打,好像他是那個負心人,好像該承受這些懲罰的是他,卻絲毫無暇去想他為什么要代人受過……
他一任她揉搡拉扯,只輕輕的環著她,仿佛這些本就是他的錯,仿佛他理應承受這種種折磨,他……責無旁貸,只有……一聲嘆息……
累了,倦了……
埋在他胸前低聲啜泣,手死死的抓住他的衣襟,像是怕他不翼而飛,如此,她便真的是無所依靠了。
一切在漸漸安靜,安靜得能聽到夜蟲在寂靜深秋里的最后嘶鳴。
她昏昏的抬起眼,似如夢初醒,發現自己正依靠在一個冰冷卻安全的懷抱,抬臉便可見到那人優雅的頸項,方正的下頷……滿是褶皺的衣襟,上面是斑駁的淚痕……
一點一滴的記起剛剛的混沌,突然慌亂起來,想要離開,卻發現這個懷抱雖然寬松,卻是堅固無比。她掙了兩掙……或許是太無力,或許本就無心離開,于是只是兩掙,人便老老實實的伏在他胸前,感受他優美的手溫柔而緩慢的撫摸著她的長發。
她好像要被他催眠了……
“你……為什么……”
她不知該說什么,突然打破這靜寂竟好似打破了這個用心照不宣來維持的夢,一切分外清晰真實起來。
“我……是不是……”想到剛剛的荒唐,她忽的不自在起來。
“比之三年前的沉默,我寧愿你哭出來……”
他的聲音仿佛自胸中響起,震得她的臉有些發麻。
她不敢再抬頭看他,心里琢磨著如何結束這種尷尬,卻是暗自希望就這樣尷尬下去。這個懷抱,她喜歡。可是……
“我該走了……”她幽幽的吐出一句。
環著她的臂一僵,似是略有遲疑,但終于放了下來。
心底陡的燃起無名小火苗,搖風愈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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