痛……
牙痛。
這男人是什么材料做的?怎么連胳膊都是銅打鐵鑄的?
他毫不介意她的野蠻,只是攥住她的胳膊,手臂隨意一抬,向前指去……
程雪嫣不明所以的掃了一眼,卻忽地停止掙扎。
那是……
時近正午,云霧漸歇,淡淡飛絮間,一座城池若隱若現,立于浮云之下,紅墻碧瓦朦朧,雜以或黃或綠的樹木,仿若海市蜃樓。
“那是夕雨城,離此五十里,過了這座城,再向東走三千里,就是邊城,我生活了十年的地方……”
不知為什么,她的心忽然靜下來,定定的站在崖邊,同望向那遙不可及的城池。
“我十四歲離家便去了那里,那里沒有帝京繁華,確切的說是異常荒涼的。茫茫草原中只有一個小小的城池,卻有牛羊遍野,遠望去就像天上落下的云,還有像饅頭樣的氈包……那里沒有這邊這樣多的拘謹,人們都很豪邁,想說就說想唱就唱。我們經常聚在一起把酒言歡,烈馬狂歌……”
他的聲音漸漸低沉,如同輕輕撥動的馬頭琴。
她不由看了他一眼……棱角分明的側臉,熱情堅毅的目光……他好像也沒有那么討厭……
“每到夜晚,仰臥在草原上,看那滿天星斗,覺得它們離自己是那樣近,仿佛一伸手就可以摘下來。草是那樣軟,風是那樣輕,讓人不知不覺就睡著了。可是很快又醒了,因為有小伙子和姑娘的對唱,纏纏綿綿,撩人心弦……”
她忽的覺得臉龐發燙,回頭一看,正見他目光灼灼的看著自己,不覺心慌意亂起來。
“邊城既然那么好,你還回來干什么?”
韓江渚苦笑:“還不是因為我爹……不過邊城并非我所講的這般好……”
他望向遠方,神色忽的凝重起來:“那只是一年中的極少的幾日,大多數時間,是風聲鶴唳,劍拔弩張。邊城是天昊重鎮,需五萬精兵日夜把守,稍有不慎,赫祈便會乘虛而入。即便如此謹慎,也時不時的會有小規模的戰爭。烽煙過后,尸橫遍野……”
鼻間似有腥氣飄過,細聞去,卻是菊香淡淡。
“所以,草原上的花只要開放便是特別燦爛,特別清香……”
這句原本優美的描述卻是帶著肅殺之氣,是人的血肉之軀養育了那樣一片土地,可是……
“為什么要有戰爭呢?”她喃喃道。
“是啊,為什么要有戰爭呢?”韓江渚似是自言自語:“因為土地,因為黃金,因為女人,因為……無休無止的欲望……”
他冷笑:“為了這些,就有無數的人奮勇向前,可是究竟有幾個人實現了心愿?命斷荒野,血灑疆場,究竟為的是誰的心愿?”
“所以你回來了……”
“我不想回來!”他攥緊了拳頭。
“你不是不喜歡戰爭嗎?”
“我是不喜歡戰爭,可是我不能讓赫祁踐踏天昊的土地,奴役天昊的百姓,掠奪我們天昊國數百年來的基業,那也是建立在無數人的血肉之上的……反過來,若換了赫祁,他們能甘心情愿的供天昊驅使嗎?”
沉默,只聽得風拂動發梢的輕嘆。
這就是戰爭,殘酷而無奈的戰爭,一個似乎永遠無法醒來的不斷循環的噩夢!
“你愿意跟我走嗎?”他突然轉過頭來,望住她。
她忽然發現他的眸色異常深沉,仿佛浩淼無比的夜空。
“去邊城!”似怕她聽不懂,他再次強調:“那里的美麗那里的危險我都毫無保留的告訴了你,我不想騙你。事實上,像你這樣的大家千金去了那可能還有想不到的種種困難,比如沒有錦衣玉食,沒有華屋高廈……但是我相信以你的能力你一定可以安然面對。當然,我不希望你去冒險,你已受了太多的苦,我會盡我所能的幫助你,保護你,讓你不受任何委屈。我知道今日所言有些唐突,可是我真的等不及了,我已經見過皇上,他答應不日便派我回守邊城。如果你同意,我即刻便去程府提親……”
這番深情而真摯的表白不是不讓人動心的,這樣一個男人,這樣一個鐵骨錚錚的漢子……這就是哥哥所言的“最大的幸福”嗎?
“如果你猶豫,我也可以等,等你接受我的那一天……”他握住她的手,掌心的厚繭磨得她的指微微發痛:“知道為什么這山頂的菊花開得最燦爛嗎?因為它們沒有束縛,沒有顧忌,綻放在天地之間,是那么的自由……”
移目花叢,但見朵朵菊花風中搖曳,妍麗瀟灑,恣意奔放……
自由……
“跟著我,離開這里,開始一種新的生活,好嗎?”他的聲音愈低,溫熱的氣息擦著她的耳畔:“不要讓我等太久,或許有日我戰死沙場……不過也省得連累你……”
“胡說什么呢?”
她一時情急,伸手捂住他的唇。
他一怔,眼底涌出濃濃笑意,弄得她登時紅了臉,急忙收回手,卻被他捉住。
擁她入懷,小心翼翼,生怕弄碎了她。
風絲細細,捎來草聲脈脈,捎來淡淡菊香。
似有人輕輕碰了下她的發髻,抬眸間卻見他笑著移開了手。
“登高賞菊,不插枝茱萸怎么行?”
流霧漸濃,零星飛絮漸漸織作一張密密的網,蒙了那朦朧的夕雨城,更遮掩了那通向邊城的路。
程雪嫣卻仿佛透過這重重的白絮看到一片碧綠的草原,那上面有如云的悠閑羊群,有如火的駿馬飛奔……
自由……
最大的幸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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顧浩軒今天覺得有些不對勁,雖然說不出到底是哪不對勁。
他再次看向那簾幔后面的人……
今天太平靜了,平靜得令人不安。
落地的簾幔仿若冰山般高高佇立,連這滿室的人掀起的一層層熱浪都無法撼動其分毫。仍是有聲音從里面傳出來的,卻是淡淡的,輕輕的,有氣無力的,充滿哀傷的……
哀傷……
“……愛如生命般莫測,你的心到底被什么蠱惑?你的輪廓在黑夜之中淹沒,看桃花開出怎樣的結果,看著你抱著我,目光比月色寂寞。就讓你在別人懷里快樂。愛著你,像心跳難觸摸;畫著你,畫不出你的骨骼。記著你的臉色,是我等你的執著。你是我一首唱不完的歌……”
聲音凄婉悲切,似飽含著無限痛楚無奈,令人心底壓抑酸澀。
“……本是屬于我的你,同把人生看盡,卻無緣再聚,怨蒼天變了心……”
不知他是不是聽錯了,余音收尾時仿佛拾得一聲抽泣。
“……能不能為你再跳一支舞,我是你千百年前放生的白狐。你看衣袂飄飄,衣袂飄飄,海誓山盟都化做虛無……”
今日照例賓客滿樓,卻因了這凄涼的調子無甚熱鬧,有些人甚至面露悲戚,連連嘆惋。
“……蝴蝶兒飛去,心亦不在。凄清長夜誰來拭淚滿腮?是貪點兒依賴,貪一點兒愛,舊緣該了難了,換滿心哀……林花兒謝了,連心也埋。他日春燕歸來身何在……”
他摩挲著白瓷酒盅的指猛的攥緊。
不對勁,往日里她也不是唱一些很歡快的歌,卻全不像今天,像今天……
這到底是……
……“凌先生新婚燕爾,怎么會舍得嬌妻獨守空房……”……
……“咕咚”一聲,簾幔陡的一飄……
……懷中那人面白如紙,雙目緊閉,竟似沒了氣息……
“叮”!
酒杯砸到案上,引得韓江渚和翠絲都看向他,他卻渾然不覺。
莫非是因為他……凌肅?!
三年中的冷若冰霜,三年中的心如死灰,三年中的行尸走肉,新婚之夜的無聲啜泣……都是因為……他嗎?
當初他隱隱覺得她是有心事的,卻是不想問,也知問也問不出,如今終于得知……
真的是因為他嗎?會不會是巧合?要怎么才能……
他抿緊了唇,死死盯著那冰冷的簾幔,唇角卻忽的是一翹,酒窩隨之一旋……他有辦法了!
對于他來講,辦法總是不難獲得的,可是對于阮嬤嬤來說……
如此的凄涼哀傷讓金玉樓提前過起了冬天,小姐們都眼淚汪汪的,哪還有心思伺候客人,萬一再勾起陳年往事,還不得造反啊,可是得罪了大姑娘……大姑娘今日可是慷慨奉獻了好幾曲了,只不過……
她終于坐不住了,自后臺鉆入簾幔。
于是冰山終于有了些活氣。
悲聲停了片刻,樂楓便隨意的撥弄琴弦。過了會,就見阮嬤嬤又鉆出來附在她耳邊說了兩句。
弦上銀甲稍歇,只一會便淙淙彈起。
“……我象落花隨著流水,隨著流水飄向人海,人海茫茫不知身在何處,總覺得缺少一個愛……”
這曲倒好些,卻仍略顯凄靜孤清。
顧浩軒舉起酒盅準備一飲而盡之后便去探聽消息時,無意發現韓江渚唇角銜笑,目露深情的盯著那簾幔。
不對,他怎么可以……這個表情?
他轉著眼珠觀察他……
面色紅潤,眼底泛光,唇角帶笑……整個人就好像乘舟蕩漾在樂曲的流淌中,忘我忘憂……這分明是一副走了桃花運的模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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