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自打傅遠山前來作證,他就開始懷疑了。他本就不喜歡這個人,多年前曾見過一次,只覺他目光雖灼灼卻隱含閃爍,不似善類,若不是杜覓珍死磨硬泡的舉薦,他姓傅的根本就別想踏進程家半步。而剛剛這一番爭論,且先不論那丫頭的對錯,杜影姿幾次三番的推波助瀾,只為一己私利欲置他人于死地卻令他分外惱火,可是作為一個男人,作為堂堂的禮部尚書,作為程府的一家之主,他又不好跟一個女人計較,好在有雪嫣……雪嫣,她什么時候變得這樣有勇氣了?
程準懷突然插手此事也令杜影姿大感意外,一時竟不知如何反應,只束手站在一邊嘟囔道:“我倒要看看你有什么說法?”
程雪嫣笑盈盈的見了禮:“事關重大,我也不轉彎抹角了。雪嫣請問姨母,半月后是什么日子?”
杜影姿轉轉眼珠:“是大公子大婚之日,大姑娘不是要考我的記憶力吧?”
“請問這樁婚事是怎么得來的?”程雪嫣忽略掉她的鄙夷之色。
“還用問,帝京……不,天昊國哪個不知是皇上賜婚,皇恩浩蕩,我們程家……”
程雪嫣可沒工夫聽她羅嗦:“姨母既然已知整個帝京乃至天昊國都得知此事,為什么還要弄出這么大的動靜來讓程府蒙羞呢?”
“什么?我?我令程府蒙羞?”杜影姿不可置信的拿手指著自己,突然怒了:“大姑娘,令程府蒙羞的可是里面那個眼高于頂不知進退的小賤人……”
“綺彤是有錯,可是她不過是個下人,請問有哪個府外的人肯將注意力放在一個下人身上?”她瞟了眼杜影姿的臉色:“倒是主子……姨母也說了,上梁不正下梁歪,雨瑤閣的綺彤做出這種事,姨母覺得最該罰的應是哪個呢?”
“程雪嫣,別給你三分顏色你就開染坊!”程雪瑤見矛頭突然指向自己,頓時怒不可遏,立即直呼其名。
程雪嫣唇角露出一絲譏笑,程準懷的警告和杜覓珍的嗔視掃過來的剎那令她突然覺出此舉的沖動,似乎正中了程雪嫣的詭計,不覺氣從中來,卻不好再發威。
程雪嫣仍舊只當毫無察覺:“若是再追究上去……”
如此似乎又要派杜覓珍的不是了。程準懷不禁皺起眉頭,雪嫣是不是又病了?
“其實夫人治家有方,有目共睹,若是因為此事而弄得英名受損……”
“雪嫣,你到底想說什么?”杜覓珍也搞不懂她葫蘆里賣的什么藥。
終于中計了!
程雪嫣挺了挺腰桿:“眾所周知,皇上賜婚,乃程府一大幸事,是天昊國眾多官宦人家多少年都沒有過的殊遇,如此,程家便備受矚目,他們不僅會關心程府的榮譽,怕是更會關心……”
她刻意咽下半句,然后觀察每個人的臉色,他們所呈現出來的狀態很令她滿意。
“俗話說,樹大招風。程家站得高,就應格外小心他人的別有用心……”
“呦,照大姑娘這么說,我們就天天縮著腦袋過日子吧。”杜影姿不滿的撇了撇嘴。
程雪嫣嘆了口氣:“我說了這樣久,姨母怎么還不明白?試想如果在一張白紙上滴上一滴墨,哪怕是很小的一滴墨,你會看向哪里?”
程準懷頓時眼睛一亮,不禁贊許的捋了捋胡子。
杜影姿臉一紅:“那也不能……”
“哥哥大婚在即,姨母卻要綺彤罰跪在影壁前,這來來往往的人……”
杜覓珍稍一思量,立刻覺得杜影姿思慮欠妥。
“那怎么,這說明程府治下嚴明!”杜影姿叉起了腰,擺出一副威嚴之態。
“那倒是,”程雪嫣微微一笑:“可既然是‘治下嚴明’又怎么會出這檔子事?況萬一人家打聽起來……要怎么說清這個‘治下嚴明’呢?”
“這……”杜影姿立刻張口結舌,目光閃爍。
“要什么樣的事件能夠讓一個丫頭罰跪在影壁前,還是在程家大公子的大婚籌備期間……實在是引人深思啊!”程雪嫣無奈的搖搖頭。
“要你這么說,不如干脆找了人家配了出去算了!”杜影姿理屈詞窮。
程雪嫣掩口一笑:“姨母又欠慮了,主子尚未婚配,丫頭卻先嫁了,這卻是什么個理兒?”
“你……要你說該怎么辦?難不成……殺人滅口?”
這程雪嫣還真夠狠的!
程雪嫣故作吃驚的睜大眼睛:“姨母想什么呢,雪嫣一心向佛,怎能動此殺機?莫非姨母想……”
杜影姿就快被她繞死了。
“論理,綺彤這事也犯不著是死罪,況我們程家一向恩遇下人,如此要別人怎么看,若是傳到皇上耳朵里……”
“這也不行,那也不行,大姑娘倒說說怎么才行,也好讓我們見識見識!”杜影姿氣急敗壞。
“我不過是一個女子,又沒什么見識,這府里一向是由夫人做主的……”程雪嫣謙遜的低下了頭。
“要你說就說吧,不過是個丫頭,竟折騰了這半日。”杜覓珍已經不耐煩了。
“若是夫人實在讓雪嫣講,雪嫣就卻之不恭了。”
此句方落,眼見得程倉翼投來懇求之色,她不禁心頭一酸,趕緊調開目光。
“且不論今日之事究竟是真有其事還是有人刻意陷害,”說到這,她的目光掃過傅遠山和幼翠二人,柔波中竟泛著厲色:“綺彤卻是不能再留在雨瑤閣了,而且經了此事,怕也不能再分到夫人或姑娘們房中,更不能出府,她已經是這個樣子,萬一……”
留點時間讓他們想想后果。
“目前哥哥就要大婚,各方面也缺人手,不如將她發到下廚,做粗使丫頭,以示懲戒。如此一來,也不至讓人誤會我們程家的人不明是非,苛刻下人。夫人認為這般可好?”
“大姑娘真是想得周全,我和姐姐都自嘆弗如啊!”杜影姿陰腔怪調。
程雪嫣就知道她若是不弄出點事來是絕不甘心的,不禁想問問上帝究竟是在什么心情下造出的這種女人!
“姨母真是過譽了,因為綺彤不過是個丫頭,雪嫣才有膽量說上兩句,是對是錯全憑夫人裁奪。”
杜覓珍攏在胸下的手攥了攥,上面的紅寶戒指便閃了閃。
“不過一個丫頭,竟耗得我們在這站上半日,我是沒有心情管這等事,你愛怎么辦就怎么辦吧!”
說著,一甩袖子,帶走一群人,包括萬分不甘心的程雪瑤。
程準懷也準備走了,臨走時瞧了女兒一眼,那目光中有幾分懷疑,但更多的是贊賞,然后又點點頭,捋著胡子緩步離開。
“你還不走嗎?看什么看?”
大失面子的杜影姿一把揪住正瞅著程雪嫣發呆的傅遠山,一路強扭回去。
下人也紛紛散了,只剩下跪著的程倉翼和幼翠。
程雪嫣攙哥哥起來。
“雪嫣……”
“哥,還是先回去吧,這不是說話的地方。”她立刻打斷他的話,以目示意幼翠。
程倉翼當然明白,可是此刻他最放心不下的就是綺彤,外面鬧得這么嚴重,她能不能……
“哥,夫人他們都走了,眼下也只有我去通知綺彤了。”她語帶深意:“哥哥還是先回墨翼居,我稍后去看望哥哥。”
程倉翼縱然有再多不舍,唯今之計也只能如此。
走過幼翠身邊時他不由停了停。
幼翠憋出兩眼水汪汪抬臉望向她的神,卻迎來一番燃火怒視,慌得急忙低下頭。
“你也起來吧。”見程倉翼走遠,程雪嫣皺起眉頭斜睨著她:“大公子就要大婚,夫人正在籌備一切事宜,忙得估計想不起你還跪在這。”
幼翠撅著嘴,別過頭顯骨氣。
程雪嫣不覺好笑:“當然,你若執意跪在此處也與人無關。”
言畢,舉步進入雨瑤閣。走到廊邊的窗子時,撇眸往外看了一眼,但見幼翠跪的那塊地空了,嘴角隨即牽出一抹嘲笑。
碧彤引她走向靠北的一間小房子。
一推門,一股陰潮之氣撲面而來。
綺彤住的是一天到晚見不到光的屋子,雖有個小窗子,卻是被樹擋著,只隱約可見榆木桌上放著個青瓷碗,里面是半碗水。
環顧四周,寥寥無幾的擺設盡收眼底,這簡直就不是一個頭等丫頭該有的安置。
移目床上,青白的素紋簾帳微微抖動,掩著躺在床上那人的半張臉。
她突然就有些害怕,此情此景很像是……
不過還是慢慢走到床邊,撩起一面的簾帳,卻見綺彤直勾勾的睜著眼睛躺在床上,直把她嚇了一跳。
可還沒等她開口,就見床上那人翻身而起,咕咚一聲便跪在了地上:“謝大姑娘救命之恩,可是我……還是讓我死了的好。像我這樣的人,即便今天死不成,明天也會……”
“快別說傻話!”
主仆二人合力將她攙起來,碧彤忍不住落淚:“我家姑娘拼力保下你可不是為了讓你去求死的!”
“可是我……”綺彤終于哭了出來。
“可是你怎的?”程雪嫣拿著手中的碎帕給她擦淚:“你以為你死了就什么都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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