進得屋來,喚丫頭們將新近送來的果品擺上幾碟。
二人邊吃邊聊,倒也開心。
這工夫,一個穿綠襖的小丫頭進了門,規規矩矩的施了禮:“大公子說祭灶完畢,便要回宮里去了,讓大奶奶不必等了。”
曲樂瑤正興致勃勃的磕著瓜子,聽此言一怔,卻很快點了點頭:“知道了,下去吧。”
程雪嫣不忍看她刻意掩藏的失落,忙掉轉目光裝模作樣看別處,卻在鏤花的軟榻上看到一個針線笸籮,便端了過來,其中一副特大號的鞋墊特別惹眼,便將其撿了出來,卻是只繡了一半……一朵蓮花孤零零的開在荷葉中,其下是一只同樣孤零零的鴛鴦。
“他平日最惦記的人就是你,卻因為男女有別不方便去內院看你,我本想今日叫了你來讓他高興高興,以續兄妹之情,卻不想……”曲樂瑤的聲音里透著歉意。
“原來嫂子叫我來是為了討哥哥的開心……”
話本身沒錯,關鍵聽的人是曲樂瑤……
她急忙改口:“這副鞋墊可是給哥哥繡的?”
曲樂瑤立刻紅了臉,那嬌滴滴的顏色襯上粉粉的胭脂,嬌艷無雙,連程雪嫣也看呆了,真不知道她那哥哥對此等美人是如何做到視而不見的。
“你怎么知道的?”
“還用問,帝京哪個人有他那么大的腳?”
一句話說得一屋子人都樂了。
曲樂瑤笑出了眼淚,抬手讓丫頭們都撤了,隨后坐到程雪嫣身邊,拿過那副鞋墊,又拔下上面的針,細心的繡了起來。
程雪嫣不由自主的就想起那個在端午之日懸在程倉翼比目佩下的衿纓,想必綺彤在繡的時候也是這般的含情脈脈,這般的深情款款吧。一邊繡,一邊想著如何送給心上人,那種滿懷著少女羞澀心事的期待……
她的哥哥真幸福,竟得了世間如此出色的兩個女子的心,只可惜,接受一個,便要負了另一個,這可能便是他竭力回避的原因吧。只是不知曲樂瑤是否清楚這一切,如果……
“在想什么?”
耳邊傳來一聲輕問,抬起眼,正對上她波光粼粼的眼。
“在想顧三公子?”
是誰踢飛了岸上的碎石落入湖心,激起水花點點……
她記得她已經忘了這個人了,怎么會……
她慌忙避開目光,不知如何作答。
“不說話就是默認嘍。”曲樂瑤會意的笑笑:“我整日里閑著無事,只想聊天,今兒若說錯了什么,妹妹千萬不要介意啊……”
還有什么介意不介意的,她就要……走了。
“許久以前,我以為這輩子若是能嫁給一個好人便是一生最幸福的事,可是現在卻發現一切遠遠不如我想的這般簡單。”她嘆了口氣:“我的母親是知州之女,雖然門第不算高貴,卻也算是有身份的人。她還有一個妹妹,比我母親還要漂亮。十幾歲的時候,已是有許多名門望族前來提親,她卻戀上府中的一個下人。家里自然是不同意的,她便以死相逼,終于成了這門親事。家里卻是容不下那個人,她就隨他一同搬到鄉下去住了。想我那姨母自小錦衣玉食十指不沾陽春水,到了那種地方不知要吃多少苦。可是每年姨母來看我們的時候都是笑瞇瞇的。她變得老了,手也粗糙了,可是那笑容卻是開心的。有時,娘也問她是否后悔。她搖搖頭,苦是苦的,不過姨父對她是真心實意的好,地里的活從來就不讓她插手,原本是想讓她過那種在府里衣來伸手飯來張口的日子,她卻不忍心他辛苦,學著操持家務。我曾經也以為她是強作歡顏,直到有次看姨父送她來時戀戀不舍的將包裹交到她手上的那一刻,兩個人的目光……”
她的聲音滯了滯:“姨母至今沒有孩子,可是兩個人卻如新婚一般如膠似漆,難分難舍。俗話說,患難見真情,有了太多浮華的裝飾,便看不清人的心了,現在想來,我的姨母才是個聰明的人,她為自己做了一個足以幸福一生的選擇。其實有沒有錦衣玉食有什么關系?嫁的良人是不是很有前途又有什么關系?有沒有子孫繼后香燈又有什么關系?只要能夠真心相對便好,總比一個人守著空房對著燭臺獨坐到天明……”
忽然發現原本是想開導程雪嫣結果不知不覺泄漏了個人心事。她急忙收住聲,卻見程雪嫣正在發呆,也就不再多話,有些事總要自己想的明白才是。就比如她……誰又勸得了她呢?雖然知道即便自己做得再好那人也不會看她一眼,哪怕只是隨意的一瞟,可她為什么還不肯罷休呢?
因為這是她的選擇。
早在甘露寺他出手相救時她便認準了這個人。父親多次明里暗里的到程府提親,但均沒有得到回應。依她的家世,根本不可能出現這種情況,除非……
她不是沒想到,只是她實在是太喜歡這個男子,只希望守在他身邊,哪怕默默的看著他也好。
機緣巧合的,她實現了心愿,可是當一切真實的擺在眼前時,她方發覺哪怕只是默默的關注也變得極為艱難。
不能怪他的冷漠,只能怪自己的貪心。
新婚之夜,她便對著搖曳的燭火癡看一夜,天明之際,她割破了手指將血滴在白帛之上……
竟不覺得痛,或許這才是她應得的吧。
從掀了蓋頭的那一刻,他毫無落點的目光就已經向她宣告了這一切。什么皇上賜婚,賜的不過是“婚”而已,卻不是幸福。
為什么幸福無法賜予呢?
她不明白,可是,她沒有后悔。
或許終有一天會后悔的吧,可是在這一天到來之前,她要努力學做一個好妻子,哪怕只換來他的回頭一顧。
這樣……便已是幸福了。
“咝……”她吸了口冷氣。
原來只顧著出神,竟刺傷了手。
這一聲也讓程雪嫣回過神來,見她正慌忙吮去指尖的血珠。不知怎么,就想起那副手套來,那人策馬而來,若無其事的將它丟到自己懷中……
又沉默坐了一會,她起身告辭。
夜涼侵骨。
程雪嫣裹了裹錦鑲銀鼠皮披風,望向深渺的夜空。
星珍珠般綴在夜空,柔光靜謐。看得久了,仿佛思緒也飄到了無限遠處。
還有七天,還有七天就是除夕了,除夕一過,新春開始,冬天……是不是就結束了?
心底忽然一緊。
鬼差說過,她的離開就在冬季,這么說……她只有七天的時間了。
七天……
腳下忽然踏空。
碧彤急忙扶住她,卻驚覺她的手冰涼如夜,人也不停顫抖。
“姑娘是不是覺得不舒服?”
程雪嫣搖搖頭,又點點頭,毫無意識的跟著她走了兩步,忽然停住轉回身。
剛剛她好像聽到一聲呼喚,輕輕的,顫顫的,御著一絲冰冷擦過耳邊……
鄢然……
碧彤也回頭張望了一陣。
風燈搖著柔柔的光,光線以外,一片漆黑,好像有一雙眼睛隱在其中窺伺著她們。它離自己那樣近,仿佛能聽到散著冷氣的呼吸,似是再邁一步就可以碰到那冰冷的散著腥氣的鼻尖……
碧彤有些害怕:“姑娘,這馨園寒氣重,咱們還是快點走吧……”
這時,那聲音又響了起來,這回卻是頭頂。
挑燈而望……
一片枯葉以一個奇怪的姿態掛在樹梢,風吹而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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程雪嫣回到嫣然閣便病倒了,不出三天,竟瘦了一圈,且水米不進。
宋冠三指在那纖細得似是只要輕輕一碰便會碎掉的腕上搭了半天也沒診出個所以然來,只得開了養氣補血的方子將就著。雖想關心下佳人,可也自知多余,便悄然退下。
碧彤急得不行。
她已經將姑娘的狀況稟明夫人,卻是無用,只說既找了大夫瞧了,就按方子服藥便是。她也知道夫人原就不喜歡姑娘,又因了前兩次的事失了面子,此刻巴不得姑娘病死才好。而老爺又多日不歸,自是因為年關愈近,禮部也需為宮里籌備過年的事宜。至于大公子……她倒是見到了曲樂瑤。曲樂瑤急也無用,只能送來千年人參救急,又以為是因自己那晚多嘴引得程雪嫣心情抑郁病倒,結果自己倒憂出了病。
碧彤將煎好的湯藥送到程雪嫣唇邊,她卻別過了臉。
這幾日一直如此,即便有藥也不喝,一副一心求死的模樣。
碧彤終于忍不住哭起來:“姑娘好歹喝一口,就算是不為自己著想,也要為奴婢想想,若是老爺見姑娘病成這樣,奴婢就……姑娘一向是最善良體貼的,如今怎么倒狠起心來……”
“沒用的,”程雪嫣干裂的唇微微動了動:“該走的總是要走的……”
“姑娘不試試怎么知道沒用?宋大夫說,姑娘不過是著了風寒,喝幾副藥就沒事了。求姑娘不要說這種喪氣的話,奴婢很害怕……”
“去把咱的寶貝拿來……”程雪嫣似是嘆息般的說了一句。
碧彤抹了抹眼淚,抽泣著去里間捧了那織錦多格梳妝匣子,又到多寶格的暗格里取了鑰匙。
程雪嫣卻是連鑰匙都拿不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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