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此日漸消瘦,碧彤只當她在惦記凌肅的事,卻也不敢提,怕她傷神,于是這段日子主仆之間大多無話。
金玉樓那邊還是去的,原定是十日一次,可自打第一次過后那邊傳過話來是過半月再來接人。
程雪嫣料想是一百兩銀子讓他們肉痛,也不理會,可是這回十五日未及一半,金玉樓就托人帶話進來,要她無論如何都要趕緊去一趟。還說壞了規定,請大姑娘多擔待,會給增加酬金補償。聽那口氣,金玉樓的生死存亡就在她一念之間了。
這日正是立秋,闔府忙著擺酒設宴。因是府中男女主子各有院落,平日里多是在自己宅子里吃飯,程準懷和程倉翼又經常不回府,縱使各人有各人的心思,誰和誰又有了過節,卻總歸是一家人,都愿吃頓團圓飯熱鬧熱鬧,當然,也是順便向外人彰顯下府里的繁榮和氣。于是一旦逢了節日節氣,都要早幾日準備。程雪嫣原本只是對春節元旦有印象,卻不想來了這個時空后,竟是發現了這么多需要慶祝的日子。可也好,平日里多是閑著,這也算添了點樂趣。只是今天還必須要去金玉樓走一遭,如此就有些心神不定。
一大早的,嘉巽園又按例稱了人,滿園子的歡聲笑語,只說是誰又重了,誰卻長了沒良心的肚子,少不了又多幾句牢騷,幾起口角,她也沒心情看熱鬧。
其時立秋不過是個時令,可這風卻也帶著絲絲的涼。她便背靠著一株粗大的寶華玉蘭,期待它能擋點風,可是那風偏繞過來尋著她,只在耳邊一吹,一樣東西便飄飄的從眼前劃了過去,落在地上。
早上碧彤拈了片楸葉進來,拿剪子剪了個吉祥花樣,梳洗時插在她的鬢邊,說是府里采買的下人帶回來的,女人小孩都有一片,簪在鬢邊,以應時序。
程雪嫣抬眼時見她也插了一片。
碧彤知道她這段時間不開心,還特意給她講了個樂子。
“今年,太史局委王御史站在那禁亭內的梧桐樹旁,等到交立秋時,王御史便要大喊一句:‘秋來!’按理,其時梧葉應聲飛落一二片,說明秋天來了。可是今年這梧桐葉子不知怎的生得結實,王御史喊了三次都不見有落的。他又穿著里三層外三層的禮服,熱得不行,卻又不敢失禮,只是執著朝笏一聲接一聲的喊,可那葉子偏不落。后來遣人求了這夜當值的騎都尉取了弓箭來,在他喊聲過后,以箭風拂動樹梢,方震下兩片葉子,王御史這才完成使命,卻是熱出了病,直接被人抬回家去了……”
“但不知那騎都尉是哪個?”
“姑娘當真忘了,圣上的騎都尉就是咱程府的大公子啊……”
此時,程雪嫣想起這段樂子,只覺自家哥哥著實可愛,明明看不上那王御史,卻又幫了他。
碧彤見有樣東西從姑娘頭上飄落,姑娘卻渾然不覺,知她又入了定,只得撿起那楸葉重新別在她頭上,悄聲道:“待會吃飯時姑娘可要仔細著點,別讓他們說出什么來……”
璧翠廳內一片熱鬧,竟似是端午那日情景。只不過樂一會,又陰陽怪氣的開始較量,然后誰都看誰不順眼,暗地里運氣。
她看著煩,這好容易聚到一起,竟又生出事端,如此又何必相聚?
就像那程準懷,她明明看著他見兒子程倉翼進門時拈須微笑,目露慈愛。
這也是人之常情,那個父親會不惦記兒子?即便是對人對事各執異議,可是骨血在那連著呢。
只是沒一會,兩杯燒酒下肚,二人再次為王御史和他的兒子王瀚起了口角,起因便是這“秋來”射葉之事。程準懷夸贊兒子已懂為官之道,不像以往那么直性,只知得罪人。程倉翼卻說沒想到那葉子那么輕易的就被震下來了,早知道就應該讓讓他多站會,現在他病在家中,可是他那兒子又出去鬼混了。程準懷便大怒,于是程倉翼再次中途離席,一頓團圓飯再次不歡而散。
她只是奇怪,為什么要因為別人的事而弄得自家人失了和氣?
也好在有這一場事,沒有人多關注她,她便稱醉起身告辭。
杜影姿又不咸不淡的說了幾句,她也懶得理她。
在嫣然閣待了一會,料也不會再有人來,便和碧彤自西角門溜出。
那青油布馬車一早便在那等著,見了她,車夫差點哭出來。馬鞭只一揚,車子便輕快的向金玉樓奔去。
金玉樓正熱鬧著,倒不是今天立秋,眾人忙著插楸葉、食豆水、分西瓜、飲燒酒,而是因為……曲子。
到目前為止,程雪嫣總共教了三首曲子,夜蓉和翠絲都會,對同一首曲子,一般是二人要么今天你唱明天我唱,要么應客人的點唱上一曲。
壞就壞在這點曲兒上。
昨個有兩個客人先后點了《采檳榔》,一人點的翠絲,一人點的夜蓉,之后有人大贊夜蓉唱的好,還賞了一副碧玉鐲子。
翠絲就不樂意了。
翠絲是金玉樓的頭牌,向來什么好處都是她占著先的,眼下突然輸了夜蓉,自然不服氣,去找阮嬤嬤理論,只說原請了先生只教她的,怎么多了個夜蓉?
她是當著夜蓉的面說的,當時那表情就好像全天下只有她一個人長了金嗓子,別人都只配給她提鞋。這是夜蓉后來氣憤憤的跟程雪嫣說的,其實那天打賞的人一直就是她的客人,贊一兩句也是正常的。
所以自是不能讓那翠絲,只說一切都是嬤嬤安排,況且付給先生的一百兩里也有她的十兩。
翠絲立刻就得了把柄,冷笑道:“我原以為是嬤嬤年紀大了眼神耳力都不濟,卻原來是你使了招子。”
“我不過是想跟著先生多學點,我這也算自食其力,哪像你?每日進賬那么多卻只交一點點,還哭窮。你這種只吃不拉的主兒簡直跟米缸里的蟲子沒區別!嬤嬤也真是年紀大了,竟被你蒙騙了,你也好意思?”
夜蓉平日里好說話,可發起怒來嘴也像刀子似的。
翠絲也是干厲害,被夜蓉拿話一堵登時沒了下文,只哭著讓阮嬤嬤評理。
這金玉樓的進賬是客人按點的小姐的身價交錢給嬤嬤,小姐私下得了客人的東西要分三成給嬤嬤。對于嬤嬤來講,里外都是賺,翠絲一直是頭牌,而眼下她看好的夜蓉也是身價倍增,現在這兩人都揉面似的拉扯她,弄得她暈頭轉向渾身骨頭疼,向著哪邊都不是,就問先來告狀的翠絲是什么意思。
翠絲自然是想壟斷程雪嫣。
夜蓉怎肯?
二人又是一通吵,翠絲最后使出殺手锏:“若先生不只教我一人,我就再也不唱了!”
這不是斷金玉樓的財路嗎?阮嬤嬤怎肯?
可還沒等她哄翠絲,夜蓉也發難了:“若是先生不教我,我也不唱了!”
阮嬤嬤幾乎被她們逼瘋:“我的姑奶奶們,你們到底想怎樣?”
最后終于達成協議,二人仍同為程雪嫣的弟子,但程雪嫣教二人的歌不能撞上。
“如此,那費用自然要高了,二位姑奶奶作何打算?”
“我自有打算,阮嬤嬤不用費心!”二人竟異口同聲。
于是請來了程雪嫣,將決定一說。
有多的銀子賺,程雪嫣自然不會反對。她倒覺如此小事只需通知一聲即可,犯不著非把她叫來。誰料阮嬤嬤剛從后院離開,翠絲和夜蓉就一人鉗住了她一條胳膊,非要她當即就教曲子。
她依照二人的聲色,教夜蓉一首《心戀》,教翠絲的是《路邊的野花不要采》。
相比下,翠絲這首曲調活潑,再加上她演繹生動,程雪嫣料想她只要一開腔便會博得滿堂彩。
夜蓉應是也看出這一點,自翠絲唱過一段之后就一改方才的活潑,坐在椅子上沉思起來。
翠絲得意了一會,臉色忽一變,拉著程雪嫣走出門,變戲法的從袖中取出一只玉鐲。
程雪嫣不消細看也知道這一定是好東西。
青樓是銷金蝕玉的好地方,何況她還有事求著自己……
“姑娘,日后你要教我得背著她點,”翠絲說著,還偷偷的往后看了兩眼:“否則都要叫她偷學了去。”
她憤憤的:“其實嬤嬤只請了姑娘教我,她偏要湊熱鬧。姑娘不知道,她以前都是沒人點的,任是怎么把那香粉胭脂往臉上擦都沒人看她一眼。開始她是跟我學唱曲,我唱什么她就唱什么,跟屁蟲似的,結果還真叫她唱起了身價,還搶走了我的客人。你說,若是沒有我,她能有今天?”
嘆了口氣:“可惜如今是教會徒弟餓死師傅,她竟擠兌起我來了。所以我要奉勸姑娘一句,千萬別理這種人!到時你教會了她,她一準要把你踩在腳下。唉,姑娘若是不信我的,也就算了。我是一心為姑娘著想,免得姑娘將來落了我這下場……”
似說到傷心處,淚水盈盈,便拿了帕子擦眼角。 ( 明智屋中文 wWw.MinGzw.Net 沒有彈窗,更新及時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