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宮闈深深·道阻且長第四章池畔初遇
第一卷宮闈深深·道阻且長第四章池畔初遇
蘇謐一大早就起來了,今天是鄭貴嬪吩咐的去聚荷宮拜望云妃的日子,她服侍完衛清兒,就捧著禮物來到采薇宮正殿。
吳美人和郝常在已經到了,鄭貴嬪還在按品大妝。
香蘿和吳、郝兩人身邊的貼身丫頭正捧著禮物,規規矩矩地等在門前。蘇謐走過去站在她們身邊,靜靜等待著采薇宮之主的身影。
鄭貴嬪是在兩年前的上一屆選秀中被選入的,在這個“紅顏未老恩先斷”的宮廷里,剛剛滿十八歲的她雖然沒有枯萎,卻已經是昨日黃花了,況且明年又有新的官家選秀,待到新人進來,她更是人老珠黃。
有時她也會忍不住會想,那位盛寵的云妃年紀明明比她還大呢?為什么皇上就是不肯多看她一眼呢?因為她美貌不夠嗎?她坐在銅鏡前,一邊任手下的宮人擺弄,為她盤起高疊的云髻,插滿明麗的珠翠,戴上輕顫的步搖,一邊忍不住想著。云妃固然是天下絕色,可是她鄭佩玉也不差多少啊?
直到身邊的宮人輕聲提醒,“娘娘,已經好了。”
鄭貴嬪回過神來,仔細打量著鏡子里明艷動人的嬌顏。“還不錯,唉,想想本宮也很久沒有這樣慎重地打扮過了。”
“娘娘清水出芙蓉,便是不著脂粉,也遠比我們這些庸脂俗粉強不知多少倍呢。”伶俐的吳美人立刻接口道。旁邊的郝常在也連忙點頭稱是。
鄭貴嬪心情好了不少,“兩位妹妹過謙了,天色也不早了,我們這就走吧。”
三位主子乘著車輦,蘇謐她們捧著禮物跟在后面,不一會兒就到了云妃所居的聚荷宮。
聚荷宮位于后宮偏東,離乾清宮也不遠,緊挨著碧波池,整個宮室臨水而建,模仿江南水岸的風格,極盡雅致精巧。
一行數人剛到聚荷宮,早有云妃身邊得力的宮人迎了出來。
當先是個身著時新碧綠宮裙的丫頭,年紀約二十五六,形容俊俏,舉止伶俐,看服色釵環便知是個有品級的宮人,身后跟著幾個小丫頭。老遠便向鄭貴嬪行禮道:“貴嬪娘娘和各位主子可來了,我們主子一大早就盼著呢。特命奴婢彩杏等在此等候。”一邊走到車輦旁,伸手去扶鄭貴嬪下來。
鄭貴嬪位份雖說比云妃差了兩級,但好歹也是一宮主位,眼見自己前來拜訪,云妃卻只派了個丫頭出來,臉上便不怎么好看。手一甩,也不看彩杏,曼聲道:“香蘿……”
香蘿見狀早把手中的禮物交給身邊的人,連忙上前扶住主子。
彩杏眼見手上扶了個空,臉上卻無一絲惱色,跟在鄭貴嬪后面又道:“我們主子昨個兒知道娘娘要過來,很是歡喜,還常說道她性子內向,入宮時日又淺,早有心意結交各位娘娘,可是又生怕各位娘娘不待見……”
鄭貴嬪聽她說的甚是謙卑恭敬,臉色這才慢慢地和緩下來。
進了宮門,幾位主子自然被迎進正殿,蘇謐她們幾個手捧禮物的則有管事的宮女內監領到側院庫房。不一會兒就把禮物點數登記,交納庫房。
卸了差使,香霖她們的主子還在殿里,自然不能離開,小丫頭領她們進了側屋喝茶等候。蘇謐不耐煩這樣浪費時間,借口衛清兒那兒還要伺候,早早地出來了。
寒風凜冽的冬日,原本就算是綠葉也很是罕見,可是眼前的碧波池里,卻是荷葉起伏,萬花盛開。因為云妃酷愛蓮花,皇帝為了討佳人歡心,特命內務府詳加培育耐寒抗凍的蓮花品種,又在碧波池畔大興土木,多植樹木,多建假山奇石,以擋寒風,在其上多放置炭盆暖爐,今秋又從地下引宮外溫泉――火龍泉的水入池,終于在冬天造就了眼前“接天蓮葉無窮碧,映日荷花別樣紅”的盛景。
蘇謐看著眼前美景,也忍不住心曠神怡。一時興致起來,索性沿著碧波池畔向東,雖說走這條路回宮稍微遠了一點,但沿途可以欣賞這樣美景的機會可不多。
走了半響,已經離聚荷宮漸遠,池中的荷花打理地也不象剛才看到的那般整齊,路也難走起來。
來到一個池角,蘇謐正想歇歇腳,索性進水去洗洗臉。剛翻過一座假山,來到水邊,蘇謐頓時怔住了,眼前竟然有人,而且竟然正在池子里洗澡。是個大約只有十三四歲的小丫頭,也不知道是哪一宮的丫頭。
什么時候云妃變得這么寬容了?
后宮的三處池子,太掖池,碧波池,和未央池,原本都是各宮主子玩賞散心用的,但自從皇帝為了云妃大興土木,把碧波池翻新改建以后,各宮妃嬪心里頭便存了說不出的芥蒂。即使是離得近的,也少有再過來散心的,寧愿去較遠的太掖池和未央池。而云妃也不喜生人接近,曾經還有宮女因為偷偷折了池中的蓮花而被活活打死的。此事一傳出,更沒有人來觸這個霉頭。
今次如果不是因為頂著送禮物這種名正言順的名頭,蘇謐也不會在這里放心觀賞了。
那個小宮女聽到身后的響動,回過頭來,一眼看見蘇謐,頓時忍不住尖叫起來,忽然又想起什么,叫聲嘎然而止。
“你是什么人?”她警惕地看著蘇謐問道。巴掌大的小臉白里透紅,粉嫩粉嫩,白玉凝脂的鼻子,微微上翹的櫻桃般的小紅唇,好一個精靈甜美的小丫頭,待看清楚她的相貌,蘇謐也不禁贊了一聲好。
“這里可是云妃娘娘的碧波池,外人可是不能進來的。”她見蘇謐不動聲色,不禁有點急了。
蘇謐掃了一眼搭在假山上的宮女衣飾,笑道:“我是誰姑且不論,今個兒可是平白撿了一件大功勞啊。”
“什么大功勞啊?你可別胡說啊,你快點走吧?我就好心不告訴別人了。被人看見可是要受罰的。”她一邊說著,眼睛滴溜溜不住地看著四周,一副做賊心虛的樣子。
“受罰?不要緊。只要我把有人膽敢在池里洗澡,玷污池子的事情告訴總管,就能夠功過相抵,說不定還有賞呢?”蘇謐笑道。
“啊?好姐姐,你可千萬別去啊,是綺煙錯了還不成。”一聽到“告狀”兩個字,小丫頭急了,連忙轉而哀求到。
這丫頭倒是會挑地方,蘇謐看了看四周,這一處角落三面都是假山,一處樹叢,假山上又多種植水仙,藤蘿等近水植物,水波蕩漾,蓮葉婷婷,清香四溢,溫暖如春。而且如果不翻過假山,還真是發現不了呢。
蘇謐只是見她生的可愛,一時起了童心,故意逗逗她而已。見她真的著了急,轉口道:“我不會說出去的,你放心好了,只是你在這里洗澡,也太大膽了吧?”
“姐姐不用擔心,不會有事的。”待蘇謐再三保證不會說出去,綺煙這才放下心來道。
兩人談論起來,原來這個小丫頭叫劉綺煙,是兩個月前才剛剛入宮。
大齊的后宮,除了三年一屆的選秀以外,還有每年一度的采選。
選秀是從各官家中挑選才貌雙全的未婚女子充入后宮,這些女子都是出身官宦之家,血統高貴,她們或者被冊為妃嬪,侍奉皇上,或者充當女官,統領奴才,服侍貴人。
而采選則是在全國范圍內挑選美貌動人,家世清白的未婚女子,這些女子出身不高,多為士紳薄宦之家。被選入宮后,大多為平常的宮女,只有少數特別出眾的,得以侍奉皇上,成為妃嬪。云妃就是采選入宮的,她原本是乾州一戶普通秀才家的女兒,自幼便聰穎過人,有傾城之姿,聲名傳遍全城,內務府慕名前往,一見之下,驚為天人,立刻將其選入宮廷,果然得了寵。
劉綺煙是京城有名的大富商劉泉的小女兒,劉家也算家世清白,可惜是商賈人家,女兒進了宮也只能當奴才。劉泉本不兒進宮,奈何天命難違,好在他不缺銀錢,為了愛女,花了大把的銀子把內務府上下打點得妥妥貼貼,只希望十年以后女兒能平安地放出宮來。
劉綺煙進宮后立刻被分到了這里負責照看這一小片蓮池。這里地處荒僻,本來就少有人問津,是個極輕松又沒什么擔待的活,也算是內務府的人沒有白收她父親的銀子。
偏偏她今年只有十四歲,正是好動又好玩的年齡。每日里在這里無所事事,整天又看不見幾個人,索性就下池子洗澡取樂。已經洗了好幾次了,直到今天才被蘇謐撞見。
聽綺煙說完,蘇謐也忍不住感嘆這丫頭運氣夠好。
“姐姐可千萬不要告訴李總管啊,不然,綺煙肯定是要挨罵了。”綺煙再一次不放心地叮囑道。聚荷宮的總管太監李赭收了劉泉不少好處,對綺煙一直頗為照顧,也再三叮囑過她一些忌諱,如果知道她沒有遵守,多半會挨罵的,她想著。
挨罵?如果真的只是一場罵,或者只是打一頓,她都應該酬謝神恩了。這個單純的女孩還完全沒有意識到宮廷的殘酷之處。
蘇謐正想說什么,忽然遠處傳來一陣腳步聲。蘇謐一驚連忙從假山上跳下來,向綺煙做了個噤聲的動作,然后蹲在假山后向外望去。
透過假山的空隙,隱隱看見從遠處影影綽綽走來兩個人。
待走得進了,蘇謐禁不住大吃一驚。當先一人頭戴白玉冠冕,一襲明黃色長衫,上面的九龍騰云繡得栩栩如生。略顯蒼白的面目俊美精致,正是幾天前在采薇宮見到的大齊皇帝,當今天子齊瀧。
“黎行之昨個兒上折子還舉薦陳恕呢,再加上前些日子王奢領著一群人給他造的勢,他以為這個新建的水軍統領他當定了,哼,朕豈能讓他們如愿?”齊瀧緩緩地說道,不知為什么,清冷的聲音卻透出一種陰毒來。
“皇上不必心急,”齊瀧身后那人也步入眼簾。他頭束白玉冠帶,明明是寒冷的冬天身上卻只穿了一件單薄的白色輕衫,腰間佩著蓮形紫玉佩,眉目與齊瀧有五六分相似,只是更多出了一種淡雅從容,俊逸穩重的氣度。
“怎么能不心急呢?”齊瀧慢慢渡著步子,“如今朕和你說句要緊的話還要挑個地方,朕就不知道為什么就連朕晚膳少吃了一筷子,都能讓母后給……”
“什么人?!”齊瀧還沒有說完,身后的白衣人飛快的搶到他身前喝道。銳利的眼神向蘇謐兩人所在的蓮池掃來。
“啊,我是聚荷宮的宮女,你們是什么人?這里可是云妃娘娘的碧波池。”蘇謐壓低嗓子胡謅道,綺煙已經被嚇得呆住了。
蘇謐抬頭向兩人望去,目光剛與那白衣人一觸,忍不住打了個寒顫,他明明生的俊逸出塵,氣度淡雅溫和,眼神卻極冷冽,讓人一見之下恍如身在冰雪中一般,蘇謐奇怪地升起一種完全被看透了的感覺。
忽然之間就好勝心起,她不想示弱,迎上他的目光。凝神細看她才發現,他的眸子竟然是淡淡的琥珀色,反射著冬日淡金色的陽光,呈現出一種奇異的近乎溫暖的冰冷。
“是個宮女?”齊瀧也走上前向假山處看去。
離得很遠又隔著不少花木山石,齊瀧只隱隱從假山空隙里看到半張臉,只覺得膚色白膩,嬌腮如玉,連旁邊的水仙花都失了顏色。那眼睛明似清泉,波光流轉,只一個凝眸,就讓人似乎浸在了這碧波池里,恍恍惚惚要沉下去了。
猶抱琵琶半遮面。他心里不禁浮出這句詩來。忍不住向前走去。
“啊,你們別過來,我……我我正在洗澡……”蘇謐如夢初醒,連忙低聲道。
齊瀧忍不住笑了,他好久沒有碰見這么有趣的事了。
白衣人收回目光垂下眼簾,對面既然是個宮人,就不是他的身份應該看的了。
這時蘇謐覺得衣角被人一拉,回頭一看,正是綺煙,她指著后面假山的一角,向蘇謐比劃著手勢。
有暗道?!
“你等一會兒,我穿上衣服你再過來。”蘇謐一邊應付著齊瀧,一邊向綺煙示意快穿衣服。
齊瀧在外面止住了步子,白衣人依然低著頭,耳朵卻不易察覺地動了動,他早已聽出,里面有兩個呼吸聲,但是他什么都沒有說,嘴角溢出一絲笑意,有趣。
綺煙飛快地拉過假山上的衣裙,七手八腳地套上身。然后領著蘇謐,來到假山口,撥開一片花叢,果然有一處石洞。
兩人鉆出來,有躡手躡腳的在淺水上走了好一陣子,總算離得遠了。
綺煙拍拍胸口,小臉蛋紅撲撲的,“我以后在也不敢去那兒洗澡了,以前明明一個人都沒有的,今天竟然出奇了,碰到這么多人?可惜了那一處好地方,以后再想要洗澡,只好自己燒水了,”
“放心,以后你想要洗澡,自然有奴才幫你燒。”蘇謐笑道。
“什么奴才,我們就是做奴才的,難不成還能變成主子嗎?”綺煙撲閃著大眼睛,疑惑道。
蘇謐笑而不答,看不出來,這個小丫頭倒是個有造化的,只是不知道對她來說是福是禍。
幾天之后,小祿子來蘇謐這兒幫忙,說起一件事兒。
“姐姐整天悶在屋里不知道外面的消息,可都要鬧翻了天了。”
“又是什么事兒,這么沉不住氣兒。”蘇謐自顧整理著衣服,問道。
“說起來這可是一樁奇事兒,大前天,豫親王殿下來宮里找皇上品茶賞花,皇上與他一起去了碧波池那里,不想卻遇到……”
那個男子是豫親王!當今皇上的兄弟!蘇謐暗道。
豫親王齊皓原本是先帝的長子,奈何生母出身卑微,難以繼承大統,傳聞先帝對他也甚是不喜,甚至曾經親口說他“心腸冷硬,刻薄寡恩,賤奴之子,不識禮孝。”在宮里他也只與當時的四皇子,也就是現在的皇上齊瀧素來交好。原本皇子十六歲即可封王開府,齊皓十六歲時先帝只是賜了一座府第,讓他搬了出去,卻沒有給他任何封號,待他之冷漠可見一斑。直到先帝駕崩,齊瀧登基繼位,才封他為豫親王。對于齊皓的出身,宮里甚至隱隱有一種傳言說,其生母不僅出身微賤,其實是個胡姬!
“難怪有這種傳言了,”蘇謐想起那雙琥珀色的雙眼,微微出了神。
“蘇姐姐,蘇姐姐,”小祿子正在那里滔滔不絕,轉頭一看蘇謐卻神不守舍。
“啊?你剛才說到哪了?”蘇謐回過神來,“我聽著呢。”
“皇上當晚就召幸了這個叫劉綺煙的宮女,第二天就封了從八品的更衣,嘿。”
“這也是她的福氣,”蘇謐道,果然不出所料。
“哪算是什么福氣呢?姐姐不知道,轉眼就變成了禍事。知道了以后,云妃娘娘可氣得不得了,就在她的宮里,竟然出了這種事,虧她還號稱寵冠六宮,無人能及呢,更叫絕得是西福宮那位倪貴妃,第二天馬上派人送去了賀禮,兩份兒,一模一樣的,說道,‘一份兒是恭賀云妃妹妹生辰,一份兒是送給新妹妹的。’云妃娘娘臉色當時就不好看了,待人走了以后,立刻派人將劉更衣拿下,說要治她的擅自入池洗澡,玷污碧波池的罪,結果,硬是打了二十板子,可憐啊,一個嬌嬌弱弱的女子怎么承受得了啊,剛當了主子,半條命就沒了。”
“可憐?我看是走了運,她這頓打挨得值,”蘇謐放下手中的衣服,笑道。
乾清宮養心殿。
齊瀧正在批閱各地剛送過來的奏章,聽到高升諾剛剛送進來的消息,他短暫地沉默了一會兒,道,“去把前個兒西域進貢來的雪玉生肌膏取一瓶去給劉更衣送過去,”頓了頓,又道,“擬詔,更衣劉氏,溫婉賢良,柔順知禮,晉為為正八品答應。”
聚荷宮中,云妃斜倚在榻上,怔怔地看著眼前絞絲銀瓶里的幾只梅花,愣了半響,問道,“皇上還在養心殿嗎?除了晉位的詔書,有什么別的旨意下來沒有?”
左右宮人小心翼翼地道:“皇上還在看折子……”
“啪”地一聲,梅花飛濺,銀瓶委地,云妃還不覺得解氣,又轉身拿起桌上手邊的玉杯,狠狠的摔倒地上。
今天是她的生辰,她一大早就派人去請皇上了,如果是在往日,皇上早已經在她這里與他一同品茶談笑了。
“都是那個小丫頭,”云妃恨恨地想,“還有倪曄琳這個賤人,本來她也不會這么沖動的,反正人還是住在她宮里,等過上幾天,皇上的新鮮勁兒一過,還不是想怎么處置就怎么處置。”
她長吸了一口氣,努力使自己平靜下來,轉頭吩咐道:“去把柜里收著的那瓶皇上賞賜天山雪蓮寧香露拿出來,還有前幾天的江寧府送上來的一對脂玉夔龍雕花插瓶兒,再去取一對白玉富貴如意并四匹上用錦緞,一起拿過去賞給劉答應。就說本宮的話,囑咐她好好養病,本宮罰她也是宮規所在,迫不得已,等忙完了這邊就過去看她。”聲音又淡又倦,聽不出悲喜。
彩杏領命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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