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年前,襄陽出現了一名其貌不揚,但不能不引起一些人注目的貨郎。
此人身材高大從不修邊幅,時常是一身凌亂的衣裳和胡亂的虬髯,沉默寡言但與人為善。每天挑著一副擔子,里面裝一些小孩子喜歡的糖人點心或是麻布針線等物,在襄陽城鄉之間穿梭往來,風雨無阻。
這樣的貨郎,各地都很多。讓他引起人們注意的是一次不經意的事情。那一日,他依舊挑著擔子去城北港市里販貨,突然跑來一匹受驚的瘋馬沖進港市,撞翻了許多攤鋪,也撞傷了一些人。眼看著它就要撞進一間專行制賣糖人頗多小孩與婦孺的店鋪,險相環生。這時,貨郎斜刺里冒了出來,如電如幻撞到那馬頭旁邊,只一拳,硬生生的將那匹瘋馬打翻在地!
一場慘禍避免了,人們仿佛也頭一次注意到,這個深藏不露、身手強悍得有點令他們發指的貨郎,只有一條手臂。
“將軍,某敬你!”
一間民宅里,貨郎單手舉起碗對著秦慕白微笑,先干為敬。
秦慕白舉著碗,卻沒有急于飲下,而是看著對面這個熟悉又陌生的漢子,微笑。
“張同,你一直都留在襄陽?”
“不是,一年前才回來。”張同抹了一把嘴,咧著嘴笑,笑得有點慚愧,卻又全無保留全無心機。
就在一兩年前,眼前的這個張同還是光榮的百騎一員。他和龐飛等其他30名百騎一起陪同秦慕白來到襄州,卻暗中幫助他的生父韋囂塵出賣過秦慕白,最后自斷一臂以贖罪。從那時候起,秦慕白再也沒有他的消息,沒想到,今日在這里又遇到了。
故人相見,往日的一切恩怨已是快要煙消云散,此間現有的,更多是感慨與唏噓。
秦慕白喝下了一碗酒,四下看了一眼寒酸又破敝的民舍,墻壁上依舊掛著一把刀,就是那一日他用來斬落自己手臂的那把百騎專用佩刀。除此之外,一切平常又簡陋。
秦慕白說道:“張同,你怎么沒回長安?”
“回了。”張同點點頭,簡短的答道,“回到老家,我養傷,陪伴母親。不久后母親過世,我在長安每日都不得安寧,于是又來了襄陽。”
“不得安寧?”秦慕白疑惑的皺了一下眉頭。
“魏王。”張同擰了一下眉頭,說道,“也不知道他從哪里打聽到我的消息,便要拉攏我投靠到他的陣營之中。”
“拉攏你?”秦慕白更加迷惑了,“為什么?”
張同微微一笑,說道:“將軍難道忘了當年的襄陽水鬼案嗎?當時真正知道所有實情的人并不太多。小人就是其中之一。其實小人已經是廢人一個,而且無權無勢無名無望,魏王要我何用?”
秦慕白不由得心中一亮,說道:“他想針對吳王和我?”
張同看了秦慕白一眼,凝重的點點頭,說道:“襄陽水鬼一案,牽扯眾多,其中就有長安韋杜兩家,還涉及到荊襄一帶的許多官將和鄉紳。小人并沒有答應魏王什么,只是從他的言語之中隱約感覺到,他除了想要知道水鬼一案的所有細節,還指望小人做出偽證,污蔑將軍和吳王在襄州如何貪贓枉法濫殺濫屠,以及暗相勾結自成派系,針對東宮意圖不軌。”
秦慕白緩緩的點點頭,說道:“等你回到長安養傷魏王知道消息的時候,差不多該是煬帝陵被發現的前后了。那時候,恰巧發生了齊王密謀刺殺東宮嫁禍給我和吳王,并反叛一案。魏王在那時候找到你讓你出證,的確是一出狠招。一來你本就是我身邊之人對案情前后知根知底,二來你的百騎身份也更是有力的說明。如果你當時答應了投靠魏王,我和吳王肯定相當的被動。”
“所以小人沒有答應。”張同的表情很平靜,雙眼之中卻閃著兩團灼熱的光芒,鏗鏘道,“張某已經出賣過將軍一次,良心受責生不如死!說句大不孝的話,母親的去世,還不如我良心的譴責來得沉痛!張某雖是斷了一臂,也無法恕其前罪!又怎么可能再行出賣將軍?”
秦慕白輕吁了一口氣,點點頭,“來,喝了這碗!”
飲罷一碗酒,張同說道:“當時張某還在守孝,但也顧不得那么多了,連夜逃了出來。原本我想去找你跟你說明此層,但當時……張某真是沒臉再去見將軍。而且,當時將軍也因齊王反叛一案身陷麻煩,張某如果再出現,更多的引人猜忌。于是張某隱姓埋名改頭換面輾轉重回了襄陽,做起了一個不起眼的小貨郎——不過,龐飛將軍知道小人!小人也正是因為有龐飛將軍在此坐鎮,才敢放心隱居在襄陽。”
秦慕白不禁一笑:“龐飛這臭小子,嘴巴夠牢實。見了面也沒告訴我你的事情。”
“興許是剛見面來不及說吧!”張同笑了一笑說道,“今日小人在街上偶遇龐飛將軍和以前的幾位同僚,急忙遁走。看到那幾位昔日同僚,小人也就知道將軍來襄陽了。于是小人打聽到消息之后守株待兔,到了半夜,終于等到了將軍。總算是與將軍相認了!”
秦慕白深有感觸的點了點頭,微笑道:“張同,我那天就說過了,你有罪,但你沒有錯。我從來就沒有真正的怪過你。現在,不管你選擇了什么樣的生活,能夠安寧平安的過一世,我也就放心了。我看你現在的生活雖然有點凄苦,但也算過得平實。這樣吧,你也不必隱姓埋名過見不得人的日子了。事情都過去了,我不怪你,魏王也不會再打你什么主意。你就到秦仙商號里尋個差事來做,置一套像樣的莊子,討個能見人的老婆。這些,我給你安排。”
“不不不!”張同急忙站了起來,擺著一只手驚慌道,“張同此生,能再見到將軍、能與將軍這樣把酒暢談一次,已是此生無憾了!張同是個罪人,無臉再回將軍身邊,更無臉面見到昔日的同僚!將軍……請恕小人不能接受!”
秦慕白微笑的看著張同,點了點頭:“人各有志,我不勉強你。但是,我秦家的大門永遠對你敞開。你什么時候有什么困難,只管來找我,不必客氣。”
張同被布滿風雨滄桑與零亂虬髯的臉,繃得緊緊,雙眉沉擰眼神熾熱的看著秦慕白,揚起一只拳來放在胸前,說道:“將軍,小人雖然已是不配再當一名軍人了,但在小人的心目中,小人永遠是將軍的兵!請將軍受小人單拳一拜!”
握著拳,他單膝跪下。低著頭,雖然死死的忍耐,但眼淚很不爭氣的流了下來。
秦慕白上前,一掌拍合到了他的拳面上,剛好湊齊一個抱拳的軍禮。
“這一拜,我受了。”
“謝將軍!”
張同的眼淚如奔洪而出再也按捺不住,就在地上磕起頭來。
秦慕白沒有拉他起來也沒有叫停。或許,這樣才能讓他心里更痛快,解開壓抑在他心中許久的心結。
悄無聲息的,秦慕白解下了錢袋放到了桌上,拍了拍仍在磕頭的張同,說道:“我走了,你保重。”
“恭送將軍!”張同也不挽留,而是在地上挪了個轉身,對著秦慕白離開的房門繼續磕頭。
砰砰的聲響,一聲聲仿佛落在秦慕白的心頭。
“想我秦慕白何德何能,一介俗人連好人都算不上,竟然值得張同這樣對我……一個斷臂的張同,許多戰死的張同,還有許多現今一直陪伴著我的張同。”
“珍惜!……他們的存在,證明我這一世真沒白活!”
走出半條漆黑的胡同,身后突然又響起一串急促的腳步聲,和張同的聲音:“秦……!”
秦慕白還倒是張同跑回來還錢袋了,便站住等著他說話。
張同站定,左右四下機警的看了一眼,低聲道:“小人一時激動失態,竟將一件重要的事情忘記了告訴將軍!請將軍再回寒舍!”
秦慕白眉頭一擰:“好!”
二人再回寒舍,張同仿佛又活回了當日的那個百騎衛士,仔細的排查了一回沒有盯梢和隔墻之耳,才回屋里。這時他才一眼看到桌上的錢袋,表情不由得一滯。想必剛才是磕著頭突然想起這一回事于是拔腿就跑,都沒看桌上。
秦慕白微笑說你就收下好了不必推搪,說正事。
張同便坐到秦慕白身邊,低聲道:“當初小人回到長安后,閉門不出。有一天,突然有一個人來找我,來人自稱是從鄧州來,是齊王的人,姓梁。”
“梁猛彪?”秦慕白一口就說了出來。
“對,是他!小人曾經在襄陽還見過他,一直跟隨在齊王左右,但沒有交往過。”張同說道,“當時,他幾乎是提出了和魏王一樣的要求,就是要我提供你和吳王在襄陽逆反的證據,然后對我許以高官厚祿。”
“嗯,這不奇怪。”秦慕白說道,“梁猛彪應該是聽了陰弘智的命令前去找你。當時,他們已經在密謀要將返京認罪的齊王和高陽公主一并截去,并逼反我與吳王。”
“這些小人不知道,也正因他的出現,小人才連夜出逃了。只是,從他嘴里小人聽到了一個驚人的消息!”張同說道。
“什么消息?”
張同的聲音壓得更低,說道:“當時齊王在鄧州反叛,可能在朝中有內應!”
“什么?!”秦慕白吃了一驚,“是誰?!”
“他沒說。”張同說道,“他只是說,只待鄧州舉事,京城也會發難逼宮。同時,他們手里握有一個讓皇帝陛下都十分忌憚的秘密,因此完全有資格到時候與朝廷坐地談價!當時,他也正是這樣慫恿我的。說,只要我提供證據去告御狀逼反將軍與吳王,就是大功一件!”
聽到這個,秦慕白的心頭布上了一層陰霾,“有讓皇帝陛下都忌憚的秘密?”
“是,他正是這么說的。”張同說道,“具體,小人就不知道了。他們對我也沒說太多。當時聽到這些,小人心中驚恐萬狀,于假意答應還收了兩塊黃貨的收買讓他們放松警惕,便連夜逃了,以免被滅口。”
“干得好,沒辱沒了百騎之名!”秦慕白深吸了一口氣,點頭道,“當時,你這些也不足以去告發誰,畢竟只是片面之詞沒有證據,不足為信。連夜出逃是對的。但是你沒有打聽到任何關于朝中內應的消息嗎?或者是,那個秘密?”
“小人當時也很想打聽。但又怕打聽太多引起他們懷疑,于是便沒敢多問。”張同說道,“不過,那個梁猛彪好像也知道得不是太清楚,這反而讓他有點想要炫耀。小人刻意與他套近乎趁他酒醉了套話,他也只是隱約提到了一個讓小人非常奇怪的詞——先帝!”
“先帝?”秦慕白更加驚奇了。
“是的,小人記得千真萬確,絕對錯不了。那個秘密可能是與‘先帝’有關。但具體是什么,恐怕梁猛彪也不知道。”張同說道。
秦慕白緩緩的點了點頭,心忖,現在陰弘智、李佑及其黨羽,全都死了。事實證明,他們當時沒用上什么內應和所謂的“秘密”,否則不至于敗得如此之快,朝廷上也看不出任何的異樣。
“究竟誰是內應、是什么樣的秘密呢?”秦慕白陷入了沉思…… ( 明智屋中文 wWw.MinGzw.Net 沒有彈窗,更新及時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