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在內堂獨自煩憂的房玄齡,聽說秦慕白與高陽公主來訪,微感愕然。近日朝堂多事,房家來登門拜訪的文官武將不少。但是秦慕白會在這時候親自來,房玄齡還是多少感覺有點意外。
一邊整裝更衣,房玄齡一邊責令家人拆去靈堂清理正廳以備待客。房夫人盧氏死活不肯撒起潑來,聽說是秦慕白要來還哭鬧的要找他拼命。十年難得發一次火的房玄齡大怒,強令幾個仆人婢子將夫人架到了后院關起來不得放出,靈堂也迅速的拆了去。
秦慕白等人在門口耐心的等待,也不著急,總得給房玄齡一點應變的時間和空間才行,免得雙方尷尬。
房家上下人等的手腳還算麻利,不消一盞茶的功夫都打理清楚了。房玄齡著一身正裝帶著長子房遺直親到門口迎接,行主臣之禮。
“公主殿下與駙馬大駕光臨,微臣有失遠迎,萬望恕罪!”
“相公快快請起。”秦慕白與高陽公主左右上前一并相扶且還了禮,秦慕白說道,“我等皆是不速之客,冒昧打擾,還請房公不要見怪才是。”
房玄齡那張略顯病疲之態的潮紅色臉龐上看不出什么憂喜,平靜且淡然,一如既往的沉寂與謙恭。他在一旁引路請秦慕白等人入內,禮儀做得相當的充分,讓秦慕白都感覺有點不適了。
進了正廳坐下后,雖然四下里清理的得十分干凈,可是空氣中還殘留有香燭和紙錢燃燒后的氣味。秦慕白側身房玄齡拱手道:“房公胸懷如海氣度雅量,在下既慚愧又佩服。今日不請自來親登貴宅,就是專程前來請罪認罰的。前番種種,在下多有冒失得罪之處,今日但憑房公發落,在下絕無半句怨言。”
“駙馬言重了。”房玄齡仿佛是早已料到秦慕白會這么說,淺然的笑了一笑拱手回禮道,“房某養子不孝觸犯國法,父子皆當有罪;前番孽子屢有犯惡并殺人傷人在先,駙馬出于自衛有所舉動,房某也能理解。過去的事情,就讓他過去吧!房某家門不幸,就當沒生過這個兒子了!”
“房相公……你這說,我們好慚愧的呀!”高陽公主低聲道,“早在之初……”
“公主殿下就不要再提起往事了。”房玄齡擺了擺手打斷她的話,無奈的搖頭苦笑,“冥冥之中自有定數,幾年間我房家禍福幾番沉浮,老夫也算是看透了。人算不如天算,說到底也怪不得誰。公主殿下,駙馬,今日二位若是光為賠罪而來,房某可以說,你們是白來了。一則,你們無罪可有;二則,房某從未記恨二位半點。”
秦慕白當真慚愧的搖了搖頭,拱手嘆道:“房公越是這樣寬大為懷,秦某與公主就越覺慚愧。若是房公與令夫人能將我們二打罵一頓,尚且心里舒坦一點。”
房玄齡落寞的笑了一笑,說道:“想必二人位登門而來,只是聽說了我房玄齡有個厲害的夫人吧?誠如你們所說,我那夫人一向溺愛孽子,若非如此他也不會走到今天的地步。時到如今房某算是明白了,不能什么都依了這個悍婦。孽子的下場,就是最好的例子。”
秦慕白微微笑了一笑說道:“此乃房公家事,我等不便多問。其實秦某今日此來也別無深意,一則給房公賠罪認罰,二則是來道謝,這第三么,秦某厚顏,還有點小事要請房公幫忙。”
房玄齡依舊平靜如水輕輕的點了點頭,說道:“前面兩件事情都是無中生有了,就請駙馬說說那第三件事情吧!”
“謝房公。”秦慕白拱手道,“房公受命于陛下負責蘭州一戰的調兵譴將,秦某不日即將趕赴蘭州主持軍政大局。秦某想知道,朝廷準備撥何些兵馬將領與我?也好讓我心中有個數早做準備。當然,如果事關機密不便來說,就當秦某沒有問好了。”
“這有什么不能說的。”房玄齡輕笑了一聲,說道,“你是主將大戰,這件事情其實還要找你商議的。只是時間倉促房某還沒來得及知會駙馬。蘭州戰事,朝廷閣部宰相與兵部要員們商議之后,決定撥于你一萬騎兵從長安開拔,另將駙馬的原有三十名百騎私人衛隊增至一百人。糧草十萬石民夫六千人正在準備中,不日可以一路隨行出征。”
“才這么點呀?”高陽公主驚訝道,“兵馬、錢糧,都好少哦!”
“公主不懂就別插嘴。”秦慕白轉頭說了他一句,對房玄齡拱手道,“秦某知道了。”
房玄齡拱手回了一禮,又對高陽公主道:“公主殿下覺得兵馬錢糧少,也是自然。說實話,蘭州那么大的戰局,萬余兵馬十萬糧草實在是杯水車薪。可是近來朝廷動蕩關中不穩,一時難以抽調出兵馬也是可以理解的。此外,現在正當春耕農忙的重要時節,又值青黃不接之時,朝廷太倉之中存糧并不太多,而且就算有許多糧草,一時也難以征集到許多的民夫。因此,十萬糧草六千民夫,已經是朝廷能力的極限了。”
“我看未必吧?”一直坐在一旁沒有插言的武媚娘微然笑了一笑,對房玄齡施了一禮道,“房相公,請恕民女失禮了。”
“姑娘有話但講無妨。”房玄齡很客氣的道。
武媚娘謝了一聲,說道:“據我所知,去年關中大熟,江南、山南、蜀中更是年成極佳。朝廷秋后冬初收上來的稅糧應該已經壓滿太倉了,連天下最貴的長安米價都跌了三成,我好多販糧的同行都賠了本錢。此外,魏王籌款準備修建大慈恩寺,現在還沒動工就早已征集了七千余民民夫天南地北的運載花石草綱、預制佛相金身等物。三軍未動糧草先行,就算不給蘭州撥去多少兵馬,但多支給一點糧草也是應當的。畢竟一但開戰,蘭州本土的農牧生產就要受到莫大的影響,再加上地處偏遠到時候就算有錢也難以買到糧米。我就奇怪了,難道帝國的戰爭還不如一個寺廟來得重要么?朝廷居然會拿不出糧食、征不到民夫?”
“媚娘休得多言!”秦慕白作勢輕喝了一聲,說道,“軍國大事,豈容你來妄議?”
武媚娘很配合的低頭頜首認錯,輕聲道:“房相公請恕罪,民女見識淺薄,自然是想到什么說什么了。”
“呵呵……久聞武媚娘聰穎過人心細如發,但是女人豪杰,今日一見果然名不虛傳哪!”房玄齡無奈的搖頭笑了一笑,說道,“你的見識一點也不淺薄,你這些話都切中要害了。其實駙馬也是明白人,房某就不打誑語了。太倉是有糧草,征集民夫問題也不是很大,但是朝廷還要為即將下嫁吐蕃的文成公主準備大量的嫁妝,這可不比應付一場戰爭來得容易,因此一時忙不過來,此其一;其二,從去年起,蘭州就沒有找朝廷要過一文錢一粒糧了,完全可以自給。因此朝上有人堅持說,既然蘭州可以自給自足,朝廷暫時就不必支援糧草了。畢竟這一千多里的運過去,人力物力耗費極大。”
“這也就是說,分明就是要掐住蘭州的脖子,讓我們固守有余,遠征無力吧?”秦慕白輕聲的冷笑一聲,說道。
房玄齡無奈的笑了一笑,說道:“駙馬,你既然明白個中理由,也就不必房某多說了。立場上的分岐,不是一兩句話就能說清就能通融的。能撥出一萬兵馬、十萬糧草,房某已經盡力了!”
“哼,又是長孫無忌在作梗吧?”高陽公主心直口快,恨恨的道,“他干什么非得就跟慕白、跟蘭州過不去?這朝廷又不是他家的,這兵馬錢糧也不是從他口袋里掏的,他慌急什么呀,真是的!”
“好了,少說兩句。”秦慕白微笑的勸阻她,然后對房玄齡拱手道,“秦某知道,房公一向鞠躬盡瘁秉公為國,眼下能有這樣的局面,不管房公需不需要,秦某真的是對您感激涕零!秦某去了蘭州,定會好生經營,也不枉費房公一腔為國為民之心!”
“呵呵,言重了!”房玄齡擺手笑道,“房某是在其位謀其事,不敢有私。”
“房相公,民女又有話講了。”武媚娘突然又道。
“呵呵,你說吧!”
武媚娘笑了一笑,施禮道:“既然朝廷撥不出糧草征不到民夫,那民女能否自己動手組織民間義商商隊,自發為蘭州供應糧米物資?”
“哦?”房玄齡甚感驚訝的道,“國家有事義商贊助,此事雖不新鮮,但這樣千里資軍的事情還真的比較少見了。武媚娘,你要以私人的名義資助朝廷大軍,這個自然是允許的。但是,蘭州遠在千里迢迢之外,轉運艱難自不必說,可能還有風險。而且,從長安運一斤糧食到蘭州,花費的費用至少是三斤。這筆帳你算過沒有?”
“不必算。”武媚娘淡淡一笑,說道,“縱然是傾家蕩產,武照也必須這么做了!”
“媚娘,此事非同兒戲,你還是不要瞎摻合的好。”秦慕白也有點驚訝的對她說道,“從長安到蘭州,可就不比跑一跑襄陽那么容易了。這一路過去千里路程,許多都是戈壁風沙,行路轉運苦不堪言。蘭州簡直就像是孤懸海外一樣,你區區一弱女子,怎么能率領萬余民夫長途跋涉?”
“慕白,這不用你擔心。我是那等魯莽之人么?只要你和房相公答應讓我運糧,我就能辦到,而且保證安全!”武媚娘自信滿滿的微笑道,“朝廷只給你十萬糧草、六千民夫,我給你運五十萬石糧草,三萬民夫——怎么樣,能用好長一陣子了吧!”
這一說,讓深黯錢糧之道的房玄齡抽了一口涼氣,他驚道:“這可是巨大的手筆啊!就算是朝廷要支派這樣的事情,也得花費巨大的人力物力。武媚娘,你真的行?”
“沒問題!”武媚娘自信的微笑,說道,“房相公,你就答應吧!反正,我們不要朝廷操心任何!只要你一紙準令,武照就將糧草軍資運到蘭州,保證將士們不餓肚子!”
“房某自然是非常樂意的……只是……”房玄齡擰著眉頭捻著胡須,輕輕的搖了搖頭。
“房公若有難言之隱,何不明說?”秦慕白問道。
房玄齡點了點頭,苦笑道:“如此,朝廷將收下武氏莫大的一個人情。房玄齡,豈能代表皇帝、代表朝廷當這個家?同不同意,房某還是去問一聲皇帝陛下吧!”
秦慕白聽完不覺婉爾一笑,暗忖:人言‘房謀杜斷’,房玄齡的確足智多謀老道持重,但性格上的確有些優柔缺了一點果敢,否則他就是個完美謀士了,還要‘善斷’的杜如晦何用?
這時武媚娘卻笑道:“房相公,你可千萬別去和皇帝陛下說呀!”
“為何?”房玄齡驚訝道。
武媚娘笑得神秘,輕聲道:“房相公若是去跟皇帝陛下說,朝廷給不出錢糧民夫而讓武照私下贊助,這不是讓皇帝陛下臉上無光么?難道若大的一個大唐朝廷,還不如民女有錢?當然,這不是實情。也正因為如此,房相公若是去跟皇帝說了,他一琢磨,自然就會知道是朝廷上有某些人故意叼難秦慕白和蘭州將士……這樣一來,又得要激發矛盾了呀,房相公也要落個告狀的壞名聲。”
“哦?還真是說得有道理!”房玄齡驚訝道,“看不出,你年紀輕輕的一名女子,居然精通權謀之術,真是令人嘆為觀止啊!……話雖如此,房某總不至于就這么生受了你數十萬石糧草吧?這可是一筆富可敵國的財富啊!”
“沒關系,我就當送給我男人了。”武媚娘笑嘻嘻的道,“男人在外行軍打仗,怎么能沒飯吃啊?不光是他不能沒飯吃,他身邊的那些將士們也不能餓著。不然都沒力氣打仗,在戰場上打不贏人家怎么辦?房相公,你就果斷一點吧,武照是個商女從不做沒有回報的事情,可是這一次是當真例外了——我是為了我男人,沒別的意思!我不需要朝廷欠我什么人情,甚至不需要皇帝和長孫無忌那些人知道——你就當我是,私自販糧去蘭州販賣吧,給我一紙出關的白魚令即可!”
“好吧!”房玄齡終于決斷了,肯定的一點頭,“我就給你出關的令牌,并以私人名議寫一份手書給你,沿途經過一些關卡州縣,也能行得些許方便。”
“謝房相公!”武媚娘欣喜的施禮,笑嘻嘻的道,“房相公,民女還有一事相求!”
“呵呵,你說吧!”房玄齡仿佛挺喜歡武媚娘,笑呵呵的說道,語氣表情都輕松了不少。
“民女知道慕白有個精通兵法十分厲害的師兄,叫蘇烈字定方,通常以字行人稱蘇定方。”武媚娘說道,“慕白與他感情深厚,前日里蘇定方前來請求慕白帶他一同去蘭州用兵。慕白不好推托,但又不敢對房相公開口相求。因此……嘿嘿,民女就代他說了。請房相公一定要答應呀!”
“哈哈!”房玄齡大笑,“你還真是個古靈精怪的聰明女子呀!先讓房某欠了你的人情,再來求我辦事……好吧!蘇烈蘇定方是嗎?監門衛中郎將,衛國公李藥師的高徒,房某雖然與他不甚相熟但也深知他是個難得人才。放在監門衛給皇城看門,的確是屈才浪費了——好吧,就讓他隨同春和,一同赴往蘭州為國建功吧!”
秦慕白與武媚娘一起拱手稱謝,秦慕白說道:“房公,如此一來,蘭州聚集了大量的將領,某些人會不會擔心我等自成派系尾大不掉呢?”
“他們擔不擔心,是他們的事情。”房玄齡微微一笑,“行正不怕影斜,只要心中無愧不用想那么多。再者,你們這些人在沒在一起,有區別么?呵呵……”
“說得也是。”秦慕白笑了一笑,說道,“現在,某些人左右就是對在外帶兵的將領不放心,恨不能把所有兵馬都召回關中,所有將領都調回朝堂方便他掌控。可是這樣一來,誰來駐守大唐的邊關抵御外敵?大局為重,我們也就懶得理會了!——好在上頭還有皇帝陛下,他心清眼明洞察一切,可為我等省去后顧之憂。”
“嗯……知道就好。”房玄齡輕輕點了點頭,說道,“朝堂之上風起云涌步步驚險,能帶兵駐外其實是一種解脫。駙馬,去了蘭州就暫時不必想朝廷的事情了,專心帶好兵治好民,盡自己的本份即可。至于后續的兵馬錢糧,房某會盡力支持,這個你請放心。”
“好!有房公這句話,秦某就當真是有了底氣,可以放心大膽的縱橫馳騁了!”秦慕白重重一抱拳,說道,“秦某,再次謝過謝公!”
“不必多禮。皆是奉公為國份內之事,房某理當竭盡所能!”
直到離開了房家,那個著名的女人房夫人盧氏都沒有現身,秦慕白一行三人都大吁了一口氣,頓覺一身輕松!
走在路人三人談論起房玄齡,不約而同的有一個感覺——忠直厚道的老好人!
忠直厚道,這四個字說來容易,做來可是不簡單。秦慕白試想,換作自己是房玄齡,不管是誰出于什么樣的理由弄死了自己的親生兒子,不說與他盡棄前嫌精誠全作,不殺他全家刨他祖墳都是莫大的恩賜了!
“房玄齡,可算是我見過的最君子的一個人!”秦慕白感嘆道,“相比之下,我還真是個小人。”
“還用比?”高陽公主壞笑道,“你都承認過一百次,你是真小人了!”
“那總也勝過偽君子吧!”秦慕白憤憤道。
“是是是。”高陽公主與武媚娘都一起笑道,“你若是不小人,我們還就真不習慣了!” ( 明智屋中文 wWw.MinGzw.Net 沒有彈窗,更新及時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