追逐著撤退中的敵軍,一隊士兵踩著被踏成爛泥的道路,深一腳淺一腳的在泥漿中跋涉。在他們的前面,是延伸進山中的爛泥路,而在他們身后,還有更多的士兵緊隨著他們的足跡。
盡管兩天來的雨都是綿綿細細、時斷時續,可這條通往昆侖關的山道,依然被雨水所浸潤。只要腳步踏過去,就是一個陷下去的印坑。而今天不知多少雙腳從這條路上走過,道路的破損也越發的嚴重。
走在全軍最前面的丁安從泥漿中把連著草鞋將腳拔出來,黏糊糊的爛泥帶著吸力,套在腳上的草鞋好幾次都差點被黏住,走上一步都要平常多花上三五倍的氣力。喘著粗氣:“到底什么時候才是個頭?”
身邊的李倉則已經光著腳,赤足在泥地中走著:“都頭不是說了嗎?宋國派來的援軍就來八百人,只要能攻下昆侖關,就可以一直攻到桂州去。”不過安慰同伴的話語,連自我安慰都做不到,李倉臉上只有疲憊,沒有半點對打到桂州的期待。
丁安低下頭去,奮力的在泥水中向前面挪過去,低聲嘟囔著:‘回頭還來得及。’。
作為全軍的先導,率先追擊敵軍的前鋒,獲得戰功的幾率很大,而冒的風險則更大。只看他們這個都前出整個指揮足足有兩里之遙,早就知道他們所起的作用,就是一個提防伏兵的警哨。
年紀稍長的李倉,比身邊的同伴更要忠于職守,或者說更清楚作為全軍先導的這個位置到底有多危險。沒有將精力放在更多的抱怨上,用著小姑挑剔新嫁的嫂子的目光,看著左右的山丘。
昆侖關所在的這一片山,都不算很髙,而且岔道眾多,值得疑心的地方實在太多。不過撤退中的敵軍,要想不著痕跡的在周圍山谷中藏身起來、守候伏擊的機會,也不是那么容易。
隨著道路,轉過一道彎,李倉望著側面的山坡。一抹紅色跳入他的雙眼,李倉難以掩飾心中的震驚,一下停住了腳步。丁安被同伴突然的停步驚到,也停了下來。
“怎么回事?!”后面的隊正大聲吼著,問著前面領頭的丁安、李倉為何停下腳步。
李倉抬手指了指山林中,那一抹完全沒有遮掩的出現在數百交趾士兵視線中的紅色:“是宋軍的哨探!”
發現敵蹤的消息頓時引起一陣騷動,有人提議上去驅逐,可那名哨探藏身在山林中,所站立的位置絕佳,就算派人追上去,也很容易就能逃掉。
領著這支百人隊的都頭狠狠地盯了那名不遮不掩的哨探一陣,又環視周邊,沒有發現更多的可疑之處,用力的哼了一聲:“不要管他,他這是故意要耽擱我們追敵!”
自從進山后,小小的騷擾就沒有斷過,時不時就是一支冷箭射了過來。雖說在細雨中弓弩的威力大減,但總有運氣不好的士兵,挨上一箭兩箭,將他們前進的速度耽擱上片刻,不過主動出現在他們面前的宋軍卻還是第一個。
不過這樣做,反而體現出了宋人的心虛。若是他們什么都不做,那樣平靜的追擊過程,倒會讓人毛骨悚然,一路膽戰心驚。
丟下山坡上的宋軍哨探不再理會,在都頭的催促下重新起步,“快一點,到了長山寨,就能歇下來了!”
事先收到的軍令,如果沒有追到宋軍,到了長山驛就止步,就地安營扎寨,等候大軍上來。
連都頭都不指望追上宋軍,只盼著平平安安的抵達長山驛。李倉搖搖頭,這仗何苦再打。
從歸仁鋪到昆侖關,一路有金城驛、大央嶺驛、長山驛三個驛站。
韓岡等人帶著殿后的六百步卒這時候剛剛望見了長山驛的山頭,而身后尾隨而來的敵軍,一路疾行,很快就通過金城驛,待到午后時分,其前鋒已經追至大央嶺驛。
“后面追得越來越緊了。”黃金滿憂形于色,“該不會一路追到昆侖關下吧?”
離著就在身后十里的地方,不過韓岡倒不為此擔心。“李常杰不會那么蠢,一路跑到昆侖關下,我們難道還會給他喘氣的機會?”
李信回望著身后的山道,“再不走快點。不到昆侖關,就會被追上了。”
“因為都累了嘛。”韓岡風清云淡的笑著,似乎對此毫不放在心上。
從歸仁鋪到入山的金城驛,這幾十里地,都是一片坦途,中間連個設伏的地方都沒有。而入山后,有了設伏的位置,哪還有氣力對上跟在身后的交趾軍——就像長跑,領跑者永遠都比身后的追逐者更容易疲累;撤退時,當然跑在前面的更累一些。
“就在長山驛會會他們好了,洞主你的兵應該已經快到了。”
并不需要他們這些走了半夜再帶上一個白天,中間只休息了小半個時辰的人,氣喘吁吁的藏進山中埋伏起來。撤離時打頭的兩個百人都,這時候已經在蘇子元的率領下,提前抵達昆侖關中,將黃金滿守在昆侖關中的部眾頂替了出來。所有的布置都是放在長山驛附近,只要交趾軍當真追到長山驛,以逸待勞之下,連伏擊都不需要。
黃金滿對于韓岡的布置當然皆已知悉,只是他依然滿是不放心的神色,“會不會有什么意外?若是將交趾人引到昆侖關下,應該更好一點。”
黃金滿的猶豫,落在韓岡的眼中。而他的私心,韓岡看得更清楚。
已經不是前日要遞投名狀的時候了,那時一是占著交趾軍還不知他叛離的便宜,另一個,他也需要想韓岡證明自己的價值,所以敢于拼命。但現在荊南軍不在后面為他撐腰,交趾軍又是拿他當仇人看,打起了損失的可都是自家的部眾。
“李常杰如果真能犯這樣的糊涂就好了,只是不能指望。”
“但他已經夠糊涂了,這一次就不該追來。”
“翻看史書戰例,聰明人少見,糊涂的倒是多了去了。所謂名將,也是要分成色的。不過他就算再差,還是有一定的才智,要贏他不容易。”韓岡道:“不過我們也累了,打垮他的前鋒,讓他知難而退便足矣。”
作為核心的荊南軍兵疲師老,而廣源軍則難以讓人的放心,韓岡并沒有全殲李常杰這一支的打算……以及能力,只想給交趾人一個深刻的教訓。
不過李常杰當真追到昆侖關下,或是打著賓州的主意,這份送上門的大禮,他韓岡也就卻之不恭了。
已經是傍晚。
沒有彩霞、沒有夕陽,只有越發變得晦暗起來的天空,只有隨風飄下的細雨,另外還有從前線撤退下來的隊伍。
黃全就在長山驛等待著。黃金滿的這位長子帶著昆侖關城中的守軍,與蘇子元交換了差事之后,就立刻領軍南下。他對韓岡的吩咐,不敢有任何耽擱。用了最短的時間,趕到了這里。看著自家的族人一隊隊的飯回昆侖關,等到最后,終于等到了斷后的韓岡和他的父親。
看著韓岡和黃金滿停在了舊營地的門口下了馬,黃全連忙過來行禮。
“準備的怎么樣了?”下馬后,韓岡就劈頭問著,一切籌劃妥當,他現在只擔心下面的人不能按照計劃行事。
黃全將手指向驛館周圍的營地里,安安靜靜等著戰事開始的士兵:“回運使的話,都已經準備好了。”
韓岡環視了四周,很滿意的點了點頭。
黃全補充道:“就是戰馬太少,不能即時查探交趾賊軍的動向。”
“戰馬我這里也沒有,韓廉他們不及時回來,就算我要派出斥候出去,也只能憑著雙腳為主。”
昨夜韓岡在歸仁鋪營寨中只留了五六十人而已,當時的營地中的馬匹,連同運貨的馱馬一起算進來也就這個數目。雖然馱馬不怎么適合騎乘,也沒有鞍韉,但只要有韁繩,有馬鐙,經驗豐富的騎手只需在馬背上再鋪上一層軟墊,照樣能騎上去。
靠著馬匹為助力,迅速的穿過了入山前的那一段平原。只是進山之后,斷后的騎手們不可能再沿著官道直奔,馱著一百多斤跑了幾十里,騎乘的馬匹肯定都是疲憊不堪,只能改為步行。四條腿變成了六條腿,韓岡沒哪里還敢讓他們走在交趾軍的正前方,按計劃是直接轉進小道,從小路回昆侖關。
不知是誰吹響了號角,尖銳的聲音在山中回蕩,一直傳到了韓岡等人的耳朵里。
“想不到我們才到不久,交趾軍已經到了,這速度可不慢。”韓岡絲毫沒有危機感的說著。
的確到的夠快,基本上就是前后腳的差別。為了趕路,韓岡這邊一路都沒怎么休息,只不過昨日為了準備北歸,特意讓所有人在營中多睡一會兒,而交趾人哪里有這個條件,他們的累可是實打實的。
在韓岡的指揮下,黃全他麾下的所有戰力都守在了驛站外圍的營地中,等候著他們敵人的到來。
自號角聲響起來后,音調一聲急促過一聲,等到最后一聲響起,交趾軍的先頭部隊已經出現在他們的眼前。
‘終于到了。’韓岡心里想著,接下來,就是廣源軍大展神威的時候了。 ( 明智屋中文 wWw.MinGzw.Net 沒有彈窗,更新及時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