韓岡隨軍從綏德到延州,又繼續從延州南下,花了近十天的時間,一路抵達咸陽東北面不遠處的涇陽縣。陜西宣撫司的帥府,現在就暫設在涇陽縣中。
山南為陽,山北為陰。水南為陰,水北為陽。
涇陽理所當然就在涇水的北面,但咸陽卻是在涇水之南——咸陽之得名,是因其在渭水北岸,九嵕山南麓,兼有山水之陽,故而得了個‘咸’字——為了能讓兵馬順利通過涇水,與前線相聯系,河面上在原有的一條浮橋的基礎上,又設立了兩座浮橋。通過三條浮橋,種諤帶來的五千騎兵,韓岡估計大約半個時辰就能過去了。
涇水雖是渾濁,但河邊的柳樹倒是不錯。涇水兩岸遍植垂柳,綿延上百里。如今正是春時,堤岸上芳草茵茵,百花繁盛,嫩綠的柳枝長長的垂在水面上,河面上一陣風吹來,飛揚起的柳絲如同一幅幅綠色的綢緞,是關西難得一見的勝景。
若是在往年,當已是城中百姓出城踏青的時候了,但現在的能看到的就只有來來往往的軍漢。兵荒馬亂的樣子,讓人感慨萬千。
韓岡突然覺得有哪里不對,涇河灌溉著關中的主要糧區,取代了鄭國渠,成為關中最為重要的渠道的白渠,也是自涇河取水灌溉。涇水兩岸都是田地,青青的麥苗一眼望不到邊,這是關中農業最為發達的區域。
可是現在,韓岡放眼望去,田間地頭卻看不到多少農民忙碌的身影。
這就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都被調去南面,繞咸陽挖濠筑墻了。”
出來迎接種諤一行的是宣撫判官趙禼,而韓岡的師兄游師雄也混進了迎接的隊伍中,現在與韓岡并轡而行。見韓岡納悶,便出言為他解惑。
韓岡當場被嚇了一跳,臉色大變的驚道:“涇陽、高陵、櫟陽可都是關中糧倉啊!”
始建于西漢、經過涇陽三縣的白渠,如今灌溉著大約四五千頃的最上等的田地,平均畝產接近三石。這在江南也許算不上什么,但在關中卻是一等一的好地。四五千頃,換算成畝,那就是四五十萬畝,也就是說,每年的糧食產量超過百萬石以上的,韓岡說其是糧倉,那是一點都不夸張。
挖溝筑墻,用的當然都是征調來的民伕,但眼下,這可是要誤農時的,經過了一個冬天,麥地正是需要施肥上水的時候,開春后不及時料理田地,白渠灌區的涇陽三縣今年夏天還能有多少收獲?這一百四五十萬石的收獲若是因此有個什么意外,整個關中都要出大問題了。
游師雄嘆著:“趙郎中急著要把叛軍都圍起來,其他的事他哪想得那么多?”
“韓相公他就不管管?!”韓岡更為驚訝,韓絳好歹還是宰相啊,“年后關中災荒,彈章可都要砸到他頭上。”
“……玉昆你待會兒見到韓相公就知道為何他不管了。”
韓岡跟隨著種諤進了涇陽城。與城外荒蕪中的平靜不同,城中是一片肅殺之氣。城頭上旗幟林立,而街道上來來往往的又多是巡視內外的騎兵。行人稀少,商鋪大門緊閉,好端端的一座涇陽城,變成了邊境的要塞一般。
一隊種諤在趙禼的陪同下往帥府行轅行去,韓岡跟在后面,而走在種諤之后、韓岡之前的一名將領,則是同行南下的王文諒。
這個蕃將在羅兀攻防戰打得正激烈的時候,奉命在延州北面的招安寨駐守,防備黨項人偷襲延州。與種諤一樣收到了領軍南下的通知,在種諤、韓岡抵達延州的時候,與他和他的一千多蕃軍會合,一起南下涇陽。不過種諤和韓岡都不待見他,一路上也沒有搭過一句話。
在行轅外向里面通報過姓名,韓岡跟著種諤、趙禼,還有王文諒一起走進白虎節堂。
韓岡是宣撫司中屬官,雖然位卑,但職分在此,走進白虎節堂的資格還是有的。不像游師雄,到現在也還不夠資格,只能在門口候著——不過他也快了,大挫叛軍、保住邠州不失的功勞,報上去后,以他的進士身份還有資歷,多半就要由選人轉京官了。
韓絳老了,這是韓岡見到這位仍是當朝首相的宰臣后的第一印象。
須發斑白,臉上突然多出來的皺紋,就像剛剛被犁過的田地。腰背也彎著,看起來這一次的失敗,對他的打擊不小。戰場上的勝利無法掩蓋他的失誤,羅兀城的得而復失,讓他也成了天下人口中的笑柄。
趙瞻倒是精神甚好,雖然他辦的蠢事,讓秦鳳、涇原兩路派來平叛的大軍中的精銳損失了大半,但好歹已經把叛軍圍在咸陽城中了,天子和朝堂諸公都要承認他的這個功勞。
雖然韓絳仍是高踞于上,趙瞻站在下首,但兩人的精氣神明顯有著鮮明的對比,難怪游師雄說看到韓絳,就知道他為什么壓不住趙瞻的盲動了。
種諤、王文諒和韓岡三人行過禮,韓絳好言撫慰了種諤幾句,但種諤臉色和回應都冷淡,看起來因為強逼羅兀撤軍之事,兩人之間的和睦關系已經破裂了。
韓絳看樣子也無意與種諤彌合關系,擺擺手,示意三人站進班中。但趙瞻卻在這時厲聲叫了起來,“王文諒!你可知罪!?”
趙瞻的大喝聲震內外,韓岡站進隊尾,便回頭看著熱鬧。而王文諒卻仿佛胸有成竹,跪倒答話:“末將不知!”
“不知?!”趙瞻嗤笑一聲,“吳逵口口聲聲說你逼他做反,你還不知?!”
“郎中明鑒!”王文諒擺出很委屈的姿態,“吳逵早有不順之心,所以才與忠心耿耿的末將不合。現在趕著要殺末將,還不是因為末將曾經戳破他的心思。”
“種總管、白鈐轄、程監押,哪一個沒跟吳逵喝過酒?!”王文諒跪在地上質問著,手指一個個從堂上眾將官身上劃過,最后又一指韓岡,“還有韓管勾,前日他可是跟著吳逵同行了數日,一見如故。現在吳逵做反,不窮究他們不能明察吳逵反心,卻來聽著叛賊的話來處置末將,末將不知是何道理?!”
王文諒振振有詞,也不怕得罪人,因為他知道,韓絳必然要保他。
聽著王文諒把自己都扯進來,韓岡眼皮一跳,心中大罵,都這時候了還要攀誣。繼而又很奇怪的看著堂上眾將,以他們這群武夫的脾氣,怎么不跳出來反駁?
“倒是伶牙俐齒,難怪能惑亂上官。”趙瞻冷笑一聲,完全不理會王文諒的自辯,他轉過來對韓絳道:“相公,這廝敗壞國事,又惹得吳逵做反。當處以軍法,讓叛軍無由再舉叛旗!”
“不行!”韓絳果然如王文諒所料,拒絕得毫無余地,“不是本相要留著王文諒的一條性命,但這是朝廷的臉面問題,容不得向叛賊低頭。”
不是韓絳不想處置王文諒,換作是任何人,灌注了自家多少心血的成果,因為親手提拔起來的某個蠢貨而功虧一簣,就算千刀萬剮都解不了心頭的怨恨。
韓絳也想殺王文諒,只是王文諒是他提拔起來的,兩邊的命運聯系在一起,如果不能保住王文諒,那接下來,他不但顏面難保,還將直面政敵的攻擊。
而且,若是真的按照叛軍的要求這么做了,朝廷的體面該往哪里擺?王文諒再如何不是,都是朝廷命官,因為叛賊的口號,而殺掉朝廷命官。當年在貝州都無人敢作的事,現在倒還敢提出來?!只要韓絳點了頭,御史臺就要興奮得跳起來,反倒是提意見的趙瞻不會有什么事——斗郎中哪如斗宰相!
韓絳的顧慮,其實在場的每一個人都能理解,這是很簡單的官場常識,所以王文諒才有恃無恐。韓岡也知道,但他卻完全沒有保住王文諒的心思,這廝實在是太讓人厭了。不過要解決王文諒明明有著變通的辦法,只要多帶過幾年兵,又混多了官場,當是沒有不會用的。
韓岡左右看了看,從種諤開始,下面的諸將都是木雕土塑般的一張臉,卻是隱隱帶著幸災樂禍、看好戲的神色,他頓時明白了。
呃……原來如此!
看起來韓絳在這里的人緣真是壞透了,竟然沒人出頭幫他解決眼前的問題。當然,大概其中也有不想摻和進新舊兩黨的戰爭漩渦之中的因素在。
對于韓絳這個人,韓岡沒有什么好感。但韓絳是王安石的重要盟友,而韓岡也算是新黨的一份子——至少是被舊黨看不順眼——不管怎么說,都得顧念著一點香火情。最重要的是,王文諒這廝實在惹人厭,還是早早去死比較好。
韓岡想定,當即站了出來,向韓絳行過禮:“相公,下官有一言當說!”
韓絳深深的盯了韓岡一樣,不知道這個在羅兀新立大功,深得軍心的年輕人會說出什么話來:“你說!”
“以叛賊而殺命官,不但無濟于事,徒留笑柄與人,此事必不可為!”韓岡先是一口否定了趙瞻的意見,在韓絳和王文諒驚訝的目光中,話鋒一轉,“但因為叛賊的謠言,使得王閣職蒙受不白之冤。還請相公下令,命王閣職領本部全力攻打咸陽,一則自雪冤屈,二則圍城日久而不攻,已是兵老將疲,亦得振奮一下人心!”
韓岡朗聲說著自己的建議,眼角的余光瞥著身邊蕃將瞬息間煞白起來的一張臉,暗自冷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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