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章惇是到了放衙后才過來的。
韓岡回來后就讓家里的人準備了酒菜。準備等章惇來了之后,兩人就在內廳里坐下來,一邊喝著燙好的熱酒,一邊吃著精美的菜肴,這樣也能好好的議論一下現在的局勢。
只是章惇進門時,臉色就像是韓岡拖著一大筆錢不還一般,掛著一張臉,實在不是喝酒聊天的氣氛。
韓岡見狀,便先行將他引到了書房中,還是坐下來慢慢聊。
又在衙中忙了一下午,章惇已經感覺自己快吃不消了,不過頭腦還是陷在了興奮中。這種明明困得很,卻偏偏睡不著的感覺。讓他的心情更加惡劣起來。
瞥著言笑自若的韓岡,這還像是一個引罪辭位的官員嗎?神清氣爽得讓人嫉妒。
韓絳擔任山陵使,其他宰輔也都是忙得滴溜溜的亂轉,沒一個能清閑下來的。章惇之前還奉了太后旨意前去王安石府上探問,放衙后又要韓岡這邊問詢,前幾日更是恨不得一天有二十四個時辰。
連續幾天的連軸轉,讓章惇累得像條狗,看見因辭官而變得清閑無比的韓岡,抱怨脫口而出,“玉昆,你真夠自在的。”
“人不患寡而患不均,子厚兄,你可是嫉妒了?”
“怎么能不嫉妒?”章惇坐下來,“早知道就不放玉昆你脫身了。”
辭官卸職,這叫脫身?朝中至少九成九的官員不會這么認為。不過在韓岡而言,的確是從天大的麻煩中脫身了。
“現在后悔也來不及了。”韓岡哈的笑了一聲,“子厚兄,這幾日可是辛苦了。”
哪壺不開提哪壺,只是看見韓岡誠摯的神情,章惇涌上一陣無力感,他不就是這樣的性子嗎?
放下了茶盞,章惇道:“玉昆,可知這一回三軍那邊還是要賞賜?”
“沒聽說,不過多少也能猜得到。”
大宋沒有太上皇的先例,過去都是老皇帝死了、新皇帝即位,然后大把的撒錢作為犒賞,也有收買人心的意思在。所以現在,登基和駕崩相隔甚遠,在朝廷而言,當然是不想多給一份冤枉錢。可三軍將士,卻又有哪個會嫌好處多的?
章惇嘆著氣:“早知道會如此,當時就不那么急了。”
要是早知道趙煦才登基幾個月,趙頊這位太上皇就駕崩了。當初就沒必要那么急著內禪了,現在也不用糾結皇帝被殺的問題。但話說回來,要是早知道趙頊會因為事故而亡,做個預防也沒現在的事了。
韓岡的嘴皮子動了動,將這話咽了下去。經過了之前章惇和王安石的提醒,他有了幾分自省。回想起來也真是有問題,性格上好像是有些變化了,越來越喜歡與人爭執了,如果只是學術上那是沒什么,但跟家人和朋友相處時也如此,可就不是什么好事了。
“最后是怎么辦的?”韓岡改問道。
“拿出了甘涼路上的土地作為賞賜。想要的自己報名就是了。還敢鬧的,自有軍法等著他們。”
韓岡想了一下,明白了什么叫做自己報名,“流放甘涼?這倒是好事。不過……不可能一點好處不給吧?”
趙頊枉死,在世人眼中必然是陰云重重。燭影斧聲傳了多少年,熙宗皇帝之死會怎么被編排也不難想象。這時候更是必須要以厚葬厚禮來向外展示,免得給人更多的借口。
“得靠鑄幣局了。今年的稅賦早就有了去處,一文都動不得。大行皇帝的這筆開支,只能靠鑄幣局。中間有個差錯,連彌補的手段都沒有。”
這一年,花錢的事一樁接著一樁,內庫外庫里面的積蓄像破堤的洪水一樣往外涌,看著帳籍上的數字,就讓人怵目驚心。章惇算是知道當年呂夷簡、范仲淹看著西北軍費泛著跟頭往上漲的時候是什么樣的心情了。要不是韓岡開辟了新的財源,用大量鑄造新幣來填補虧空,還不知道怎么將局面支撐下去。
“錢幣的質量不下降,就不會有事。天下錢荒有多嚴重,不必韓岡多說。只要百姓還愿意使用,不論鑄出多少,民間都能容納下來。”
“就是玉昆你不在才讓人擔心。”
“只要審查上沒有疏失,換回還不是一樣?中書門下和宮中派出人都要加強監督,若有過犯,直接奪官發配,諒也沒人敢一試王法。”
韓岡不擔心查不出來。各處錢監使用的鑄幣模板都有細微的差別,每年又會有一個變化,質量有問題的新錢,立刻就能查出源頭來。要擔心的只是執法的問題。
“玉昆,你寫的錢源論,自己都忘掉了?錢幣有價值是因為信用,論起信用,天下數十錢監的提領加起來也比不上玉昆你一個人。非是愚兄妄自菲薄,論起信用,朝廷中沒人能比得上你,愚兄也遠不如。”
“子厚兄太高看韓岡了。縱是如此,也總得習慣過來。”
“這話應該將根基扎好再說的。玉昆你在鑄幣局的時間太短了,有個三五年,才能將信用建立起來。現在猝然放手,天下軍民都有疑慮啊。”
韓岡皺起眉頭,盯著章惇看了一陣,“子厚兄,你今天過來,該不是做說客的吧?”
“這是一件事。鑄幣局和火器局不是什么好差事,但朝廷還是希望你現在為太后和朝廷分憂。”
鑄幣局雖然是新設,但誰都知道,其前身是三司鹽鐵司下面的衙門,讓韓岡這種入過兩府的前任執政,專責任職,這可是比罷官奪職還要嚴重的羞辱。韓岡此前雖是任職,但那也只是兼任,正職還是在宣徽院。
章惇相信以韓岡的為人應該能體諒朝廷的難處。但他也明白,這個要求過分了。
“沒問題啊。”韓岡一口答應下來,干脆無比,想了想,又道:“順便把皇宋大圖書館的館長一職給小弟好了。這樣文武財俱全,也算是圓滿了。”
“皇宋大圖書館……館長?”章惇略一思忖,點頭道,“這事好說,可比照宮觀使。玉昆你看如何?”
“這該是朝廷決定的,怎么定就看朝廷了。”
宮觀祠祿官算是朝廷用來養老、養閑的地方,在里面任職的官員都是拿俸祿不管事。宰輔去職,若不是出外為官,多是會出任宮觀使,比如景靈宮使、太一宮使,而地位低一點的官員,就是提舉、管勾,比如提舉洞霄宮、管勾崇禧觀之類。地位太低了還去不了,至少得是知州以上資序的官員。若是所謂館長能比照宮觀使,等于是將還在紙面上的皇宋大圖書館提到了宰輔一階。
但這么做,也不會有太多非議。天子儲才的崇文院,也就是三館秘閣,性質同樣類似于圖書館,只是不對外公開。而宰相,都是要兼任三館之職——昭文館大學士、監修國史以及集賢院大學士。縱然公開的大圖書館比不上天子的私家圖書館,就如外制中書舍人比不上內制翰林學士,卻也差不了多少了。說不定日后就有內館外館之分了。
“好了。明面上的事應該就這件吧……”
韓岡坐得正了一點,閑話說了一通,但應該只是章惇明面上過來的理由,真正的原因,不可能是這么點小事。
“嗯。”章惇點了點頭,神色更嚴肅了一點,“玉昆,你可知二大王做了什么?”
“二大王不瘋了?”
“今天來拜祭梓宮了,你說還瘋嗎?”
韓岡冷笑了一聲,“……太心急,不足為慮。”
“自是當然。他要敢鬧,一丈白綾,二兩牽機,朝廷也不會吝嗇這點賞賜。但這只是個開頭。”章惇臉色陰沉如晦,“玉昆。太皇太后今天也過來,你可知道?”
母親來拜祭兒子,順乎天理人情,沒有阻攔的道理。可是這位高太皇,又哪里是會息事寧人的?
“可是出了什么事?”
章惇慢慢的搖了搖頭,沉著聲:“一點都沒有。”
韓岡不由的皺起了眉頭,事有反常必為妖,這可一點也不正常。
“現如今只是群臣輪班守靈,等過了二十七日,天子領群臣祭奠梓宮,當著文武百官的面,玉昆,高太皇鬧起來,又會是什么樣的情況?”
圖窮匕見,韓岡明白,章惇這是來算賬了。
當日宰輔們之所以沒有強行要求向皇后行廢立之事,并不是覺得現在時間還早,趙煦的身子骨又不好,可以熬著等他死。只要趙煦還在殿上坐著,一想到日后親政會怎么對付,哪個還能睡得好覺?
可是當時情況太過突然,有心廢立天子的宰輔沒時間相互串聯。加之韓岡力保趙煦,向太后也被他說服了,唯一能壓下韓岡的王安石又絕不會同意將小皇帝廢掉,所以才沒有立刻發動。
而韓岡的提議,更是撒手锏。
‘只要太上皇的血脈還在,就不容其他人坐上去。’
一番話似明非明,的確可以有另外一番解釋。如果要變通的話,就是讓向太后長久控制朝堂,等到趙煦生出繼承人,便讓他去做太上皇,弒父之人不可王天下,剩下的就是順天應人了。
但現在冷靜下來,宰輔們的心思又是一變,總得十年后考慮。
無論如何,韓岡都必須給個交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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