量,遠遠比不上要小上一倍還多的慈壽宮。
正殿的方向上,能看見點點光亮,但絕沒有天子還在那里時的燈火輝煌。
上一回韓岡在此處休息,還是熙宗皇帝剛剛去世的時候。
韓岡慢慢走在離宮墻不遠的廊道間,感慨著時間。
一轉眼一年就過去了。
“參政。”童貫方才離開了一下,現在又回來了,低聲對韓岡道:“參政今晚的住處方才小人已經安排好了,只是今天有些倉促,才派人去收拾,得稍待片刻,還請參政寬宥。”
“嗯,沒關系。”
“多謝參政。”童貫腰身彎了彎,又道:“王平章和郭樞密還沒到,不過他們的屋子也備下了。總共三間房舍,參政打算選哪間?”
韓岡想了想,“……就迎風的那間吧。平章和郭樞密年紀都大了,晚上受不得風。”他側頭瞥了一眼驚訝的童貫,“還是你想說,那幾間房之前給修過了,不再漏風了?”
“是,啊……不!”童貫連忙道,“回參政的話,那幾間屋子的確都有些漏風。不過小人已經讓人去找氈子貼著墻張掛起來,這樣風就進不來了,爐子也安排人生火了。”
韓岡站定腳,看著童貫道,“去了海外一趟,辦事倒比以前要強了。”
童貫笑得更加謙卑,“不敢當參政的贊,只是多了些歷練,也開了眼界。不過還是在京城的時候,能多得幾次參政的教誨,進益會更多一點。”
韓岡笑了一笑,重又慢慢的向前走。
慢慢走到今晚的住處,里面還在忙著鋪陳擺設。
就像童貫方才對他說的,福寧殿中供宰輔宿直的幾間屋子都是漏風的,不過掛上厚厚的羊毛氈,又點起了爐火,情況就好了許多。
福寧殿的正殿后殿在趙頊駕崩后修繕過一次,不過偏殿沒有整修過,跟皇城里的大部分建筑一樣,都是四面漏風,不過總比回到政事堂好一點。
仁宗之前,宰輔宿直都是在政事堂或樞密院中,即便是現在,若有軍國事需要留宰輔在皇城內,基本上,還是住在政事堂中,留宿于禁中的次
中書門下的一干建筑,不知多久沒修過了,漏風漏水,冬天冷,夏天熱,春天秋天也沒多舒坦。
今天七月里的時候,有一次午后暴雨,韓岡當時恰好入宮去了一趟。沒了主人在,吏員們都各自照管自己的一攤事,完全沒注意到里面在漏雨。等到韓岡回來,才發現擺在桌上,
當值的堂吏韓岡沒開除他,將其降職調任了。有過當罰,韓岡也沒打算用這點事體現自己的寬宏大量。
每到留宿政事堂的時候,韓岡總是在想,等天亮了就去提議將皇城里面的各個衙門都修一下,可當真等到天亮,韓岡立刻就把這個想法跑到九霄云外去了。
開什么玩笑,光是提議,就不知要在朝堂上挨多少罵,受多少白眼。御史臺的房子破落得其實更厲害,要是政事堂中有人打算把自己工作場所弄得更舒服一點的想法傳出去,讓那些每個冬天都在房子里凍得瑟瑟發抖的御史們怎么想?
即便撐過了御史的彈劾,等到皇帝同意了,朝堂上也通過了,可錢從哪邊來?
就是找到錢了,從工程款中也弄不到多少好處,跟后世的情況截然不同。更不用說等一兩年后修好了,也輪不到自己享受,這是何苦呢?
讓童貫叫來的內侍們繼續整理房舍,韓岡從偏殿出來,就見到幾盞玻璃燈籠引著人向這邊過來。
遠遠的已經看清了身份,是同在今日宿直的王安石和郭逵。
韓岡迎上前打了個招呼,“岳父,郭樞密。”
“玉昆。”“參政。”
離開慈壽宮后,三人再度見面。郭逵退到一邊,韓岡則落后王安石半步,回頭走上偏殿的臺基。
今天是第一天,也是最重要的一天,若有何變亂,基本上只會在今天發生。等到明天,宮中人員安排該調整的就調整好了,想亂中取利便沒有那么好的機會了。
決定宿直人選的時候,韓岡和王安石都是主動要求擔任今日宿衛的職責。
說起來還是兩邊都互不放心,擔心今天留在宮中的時候,會借機做出事來。
蘇頌離開的時候,對著韓岡搖頭苦笑,從今天這件事上,連外人都能看得很明顯,王安石和韓岡翁婿兩人的嫌隙已經很深了。
站在偏殿的門口,王安石停住了,轉身遙望正殿,韓岡陪在他身邊,郭逵則找了借口,先進了殿中,只留下翁婿二人在門口吹風。
韓岡不說話,王安石也不說話,兩人之間仿佛凍結了一般。一眾內宦和禁衛,都是能躲得多遠就多遠,深怕一陣狂風,被風腳給掃到。
不知沉默了多久,王安石突兀的開口,“開封府今天要忙些了。”
韓岡微微一笑,今天白天的時候,沈括就要忙著宵禁的事了,當然忙。不過,比起歷任權知開封府,這點辛苦也算不上什么。京師百萬軍民,每天都有千百樁事等著開封知府來做,什么時候不辛苦?
所以他反問:“開封府哪有不忙的時候?”
韓岡存心給王安石添堵。又是一陣靜默,才聽到王安石道:“……將呂吉甫召回來吧。”
韓岡笑了起來,“回來權知開封府?沈存中會很樂意。”
太后重病,你還想舉兵北向,到底是想做什么?真正的目的,到底是在北,還是,在南?
很遺憾,韓岡不能這么責問呂惠卿。呂惠卿完全可以明面上偃旗息鼓,私底下讓人挑起邊釁,將罪過推到遼人身上。以遼人的脾性,想要拆穿都難。
今日朝堂,沒有太后相助,韓岡根本攔不住呂惠卿。
可韓岡完全不在意,一個玩笑之后,迎著王安石含怒的目光,又道:“太后只是小恙,不日便可痊愈。太后康復之前,我等一如往日便可,沒必要改變任何事。”
“京城中會亂的,太后的病情在民間,只會越傳越離譜,人心也會越來越亂。”
不論向太后的病情輕與重,都不是可以對外隨意透露的消息。而且即使是透露了,也不一定會有多少人信來自朝廷的辟謠。絕大多
的時候,總是小道消息和謠言更能讓百姓們相信。朝廷的信用,本來就是這么回事。
即使是太后痊愈了,朝臣、宗室、外戚,甚至包括宮中的內侍、宮女,看待太后心態也會有所變化。
有了一次,就會有第二次。這一次暈倒,下一次就有可能昏迷不醒。
人心一旦有所動搖,一切鬼蜮心思就有了冒頭的機會了。
“御史臺會亂嗎?”韓岡再次反問,“章子厚會忘掉提醒李資深嗎?”
王安石沉下了臉,當韓岡開始反問的時候,總是那么的尖酸刻薄。
“得看好御史臺。”
“子厚放心。”
章惇直至入夜才從宮中出來,同行的正是御史中丞李定。
聽了李定的保證,章惇張了張口,卻沒有話說出來,只有一聲嘆息。
他不是什么都不懂的新人,他在官場上都幾十年了,遇上今日的形勢,御史臺能玩出什么花樣,怎么可能不明白?
太后暫時不能理事,這就是一個機會。
御史們的彈章,縱然不可能讓韓岡直接出外,也能讓他灰頭土臉的在家蹲一陣。
可章惇也好,王安石也好,都不想動用這柄能割傷敵人,卻也會讓自己被割傷的利器。
御史臺幾經清洗,如今萬馬齊喑。
絕大多
御史為宰輔們所控制。太后不想破壞朝堂中的穩定局面,宰輔們跟她用一個心思,所以御史們的野心都被壓得死死的。而一干金紫重臣,由于在國事上發言的機會比過去更多,也很少通過關系去煽動御史,針對心中目標。
只有一兩個看不清時勢的愣頭青,不過雨水淋漓的南方,會讓他們冷靜一點。
舊黨推薦給韓岡的人選有不少,可韓岡只會將人安排到地方上,或是京中一干實務差遣,如御史這樣的清要之職,韓岡完全不去理會舊黨的要求。
自始至終,韓岡只推薦了一個游醇進入御史臺,那是他的幕僚。而且那也不是韓岡親自所推薦,而是蘇頌出手。
即便這段時間以來,與呂惠卿屢屢相爭,韓岡也沒有動用他能影響到的幾位言官的力量,去彈劾呂惠卿,以圖干擾他對遼開戰的調門。
呂家是福建大族,子弟眾多,自有賢與不肖之分。呂惠卿的幾個親弟里面,呂升卿和呂和卿都不是那么干凈。
按照過去政爭時各方慣用的手段,想要將呂惠卿弄下來,直接從他的兄弟們身上入手,連番彈劾,一步步的將呂惠卿牽連進去。
而韓岡這邊,想找錯處也不難。
正是因為兩邊都有顧忌,也不想徹底撕破臉,才保證了很長一段時間以來,朝堂斗而不破的局面。
可一旦沒有將那群餓狗好好的拴在牢籠里,讓他們出來見了血,又會是一場大風波不說,新黨與韓岡之間的關系也會徹底破裂,接下來的發展,就又是牛李黨爭和新舊黨爭的局面了。
李定在御史中丞的位置上坐了不短的時間,章惇的擔心他也明白,而且韓岡那邊他也不想招惹,但有件事他還是想問清楚。
“吉甫打算怎么做?他當真有把握?”
“當然!”章惇斬釘截鐵。
等呂惠卿回來,新學有他為中堅,比起年紀老邁的王安石,他其實更合適成為新黨旗幟。而且從這一年的情況來看,新黨也的確到了該新老交替,讓生氣勃勃的呂惠卿取代王安石,這樣才有希望壓制住韓岡。
“好的,我明白了。”
李定再一次點頭,比之前更加鎮重,只是他還沒有想通,為什么呂惠卿會對打贏遼國那么有把握?
章惇暗暗嘆了一聲。
呂吉甫的盤算,也許其他不明軍事的朝臣不明白,但韓岡不可能想不明白。為何一直坐視不理,讓自己陷入被動的局面?
下榻的房間已經收拾好了,童貫也過來稟報了,可王安石、韓岡兩翁婿還沒有進去的打算。
“呂吉甫實在是太有把握了,不是嗎?”韓岡依然在反問。
“……他在邊地的時間不短了。”
“小婿可沒他那個把握。”韓岡抬頭看了看夜空,轉眼就是年節,能看見銀河,卻看不見月亮,“就是讓小婿來。”他頓了一下,“最多……也就是能讓遼人再拿不到壓歲錢罷了。”
王安石身子輕輕一震,然后仿佛什么事也沒有的恢復了平靜。
“是嗎?”他說道。
韓岡微微笑了起來,“也就這點想法,岳父以為能瞞多久?”
王安石的聲音低沉下來:“已經足夠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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