將編纂成功不過三十年的《武經總要》進行修訂,這是韓岡為了《本草綱目》日后的修訂工作,而事先打下的埋伏。更新既然韓岡打算將《本草綱目》,擴充成一部自然百科全書,那么注定不可能圓圓滿滿。
但當年主編者曾公亮的兒子就在西府之中,為兩府和睦著想,韓岡不打算在曾孝寬的心中留下芥蒂。
現如今,自從韓岡當初的五年國是出臺之后,施政有了一個稍微具體一點的目標。政府之中,也就能相應的協調政策。兩府同心協力,以增強國力為共同的目標。幾年來,朝廷中雖偶有風波,但還是以和平安定的局面居多。都快要趕上仁宗前期,那段太平無事的日子。
如今的和睦局面難能可貴,韓岡沒有打算再鬧什么政治斗爭來。而且再有兩日便是廷推,兩府的位置人人想要,為了重申與章惇、曾孝寬的默契,韓岡不免要多費些手段。以其過去的行事作風,今天的一番商討,相信章惇和曾孝寬也不會懷疑他的誠意。
而且軍器、將作兩監,與樞密院中千絲萬縷,大事小事都脫不開干系。將作監轄下還有三千兵,軍器監下面的兵數量更多。韓岡雖然在兩監之中有著絕對的影響力,但但凡有大舉措,也會先知會西府。當著章惇、曾孝寬的面,吩咐趙子幾、王居卿,同樣是為了避免兩人心生芥蒂。
韓岡的一番話后,盡管章、曾兩位樞密使臉上的表情上沒有太多的變化,可已經能感覺到氣氛比他們進來時,要好了很多。
交情也好、信任也好,人際關系是要用心去維護,若是疏忽大意,很有可能在某個時候,就會出現讓人意料不到的變亂。
市井中,時有賢相拿著金瓜骨朵上打昏君下打奸臣的段子。但作為一國宰輔,拿起武器赤膊上陣,其實已經很丟人了。那一次的宮變已經過去了很久,韓岡這些年,還是經常在反省,如果他當初能夠多與蔡確、薛向溝通一下,或許變亂能夠消弭于無形。
“玉昆,熊本今早送來的消息收到了吧?”章惇喝了一口涼湯,問韓岡。
“收到了。羅氏的兵力看起來不弱。”韓岡點點頭,說道。
前幾天是石門關一戰的捷報,之后連著幾日的戰報都是在說官軍在五尺道上高歌猛進,但今天早上的一封軍情,卻是在說作為全軍前鋒的水西蠻,已經殺到了大理邊界,與大理國的軍隊打了一場,然后是摧枯拉朽一般的大捷。
“黃裳在夔州路手太軟了。”章惇道。
韓岡苦笑道:“沒辦法,他們投降得太快。”
水西的羅氏鬼國過去一直叛服不定,但自朝廷定下了平定西南的戰略之后,從熊本開始,十幾年一直壓著西南夷打。黃裳去了西南之后,下手更加狠厲,以夷制夷的手段也越來越圓熟,最后在樞密院決定消滅羅氏鬼國之前,他們先一步就降了,質子也送了,族長也親自到京中覲見,也不好再下狠手了。
章惇道:“只盼著大理國能多消耗一點了。”
依靠戰功出身的兩位宰輔,一個比一個黑心腸。盡管政見、派系都有不合的地方,但對外的立場還是一致的,非我族類,死得多一點比較好。
曾孝寬道:“熊本這里十分順利,再有兩場大一點的會戰,多半就能拿下大理城了。李信、李憲那邊,希望也能順利一些。要是年底前,一邊占了洱海,一邊占了滇池,那是最好不過。”
“時近八月,天氣漸漸轉涼,疾疫也少了。官軍攻入大理境內之后,正好是秋時。不僅僅糧食不用操心,連氣候也最適宜行軍作戰。再有兩三月,或許就是高氏二賊授首的時候了。”
韓岡道:“就怕他們太急。”
廣西的偏師,以李憲為主,由李信領軍。兩人帶了一隊神機營,又帶了六門新式輕便火炮,過了方城山后便順水而下。當年兩人都參加過南征之役,現在統領廣西溪洞蠻兵,以及當地的一部禁軍,再有一個指揮的神機營配合,莫說牽制大理軍,直接攻下高氏老巢的善闡府,飲馬滇池畔,也不是什么讓人驚訝的事。
但戰爭這件事,從來沒有說百分百的勝算。兔子急了都能蹬鷹,何況人呢?
多路進軍有多路進軍的好處,如果擠在一條路上,兵力就會受到運力的限制;但分成幾路出發,又會因為距離上的差距,無法設立一個指揮中樞來統括全軍;可若是因此而讓各路自行其是,齊頭并進,卻又有可能因為相互爭功急進,最后造成當年伐夏之役初期的那一場慘敗。
“蘇子元在邕州多年,有他主持糧秣事,玉昆你還需要擔心?而且李信、李憲都是打老了仗,前車之鑒不會清楚。”章惇笑道:“玉昆你在他們出發前,應當也沒有少耳提面命才是。”
稍稍議論了一下西南的戰事,章惇、曾孝寬便告辭離開。
送了章惇、曾孝寬出門,韓岡正準備處理一下手中的公事,太后那邊又派人來請。
韓岡看了一下堆在桌上的公文,揉了揉額頭,然后便應詔入內覲見太后。
抵達內東門小殿的時候,正好看見沈括從殿中出來。
看到韓岡,沈括先是嚇了一跳,然后才知道行禮。
沈博毅、沈清直,沈括的兩個兒子,一個是上舍及第的進士,另一個則是在橫渠書院學習多年之后,于上一科考中了進士,位列三甲。現在兩人都在外做官,剛中進士的沈清直還是縣尉,而沈博毅,已經是烏程知縣了。
在韓岡出手相助前,沈括的兩個兒子都給他家的悍婦給趕出了家門。沈括發妻的娘家勢力太弱,不然也能幫沈博毅、沈清直撐撐腰。可惜,他們沒有一個能與張芻一較高下的外家。
現在兩個兒子在韓岡的護庇下,先后中了進士,韓岡于沈括的恩德,可謂恩澤兩代,他在韓岡面前也越發的謙恭。
見得多了,韓岡一下便發現沈括有些不對勁,神思不屬,失魂落魄。
韓岡皺了皺眉,隨著廷推一日近過一日,沈括也是越來越緊張,患得患失的表情,甚至連藏也藏不住。但再怎么樣,也不能行諸于外,沉穩的二字評語,對宰執來說必不可少。
“存中,出了何事?”韓岡問道。
“沒有什么大事,只是又有些彈章。”
沈括故作輕松的說著,只是笑容難看得很。
“又是那些,都幾次了,該習慣了才是。放心,放心。”韓岡笑著安慰了兩句。
沈括這兩年,雖然在有了晉身兩府的前景后,越發得清貞廉潔起來,做事也是鞠躬盡瘁。不論是御史,還是地方上的監司官,想要在他的賬簿上找麻煩,都無功而返。但只要是在朝堂上做官,就沒有不出錯的時候。
欲加之罪,何患無辭?李南公附和新黨,不嫁同產妹這等私人家事,便被舊黨御史拿出來敲打雖然這件事在如今的確挺嚴重御史找不到李南公貪贓枉法事,便去刻意翻他家里的老底。沈括比李南公問題更大,一個是過去沒節操的事做得太渾了,舊賬一次次的被人翻,另外一個,就是治家無方,連家都不齊,還如何治國平天下?
每一次沈括想要晉身兩府,都會被一堆彈章砸到頭上,這一次,他晉身的希望大增,頭上的炮火也更加猛烈。
沈括故而也苦笑得更厲害。韓岡要他放心,但如何能放心。
之前韓岡也勸過,說是‘不招人嫉是庸才,存中你既然得太后看重,自是不免議論。朝廷設御史,也是催人勤謹。章疏中所論過犯,有則改之,無則加勉,不必憂慮重重。’但要是這么簡單就好了。
韓岡也只是勸慰,既然是沈括本人犯下的事,他自己當然要為這些事負責。
太后正在殿中相候,匆匆兩句話,韓岡別過沈括,便來到殿前。
通傳之后,被招入殿內,正好看見一個朱紅色的背影沒入后門之中。
天子的常服是朱色,瘦削的背影韓岡更不會看錯。
知道韓岡看見了小皇帝,待韓岡坐下,向太后便解釋了一下,“官家有些累了,先讓他回去休息。”
太后雖是如此說,卻也不知趙煦究竟是主動離開,還是被太后請出去的。這小皇帝年紀越來越大了,自幼聰慧,卻因一個意外,長年累月之下,性格不免扭曲。但韓岡也沒太在意,小皇帝想要親政還早得很,而太后的身體也十分康健。
“相公方才進來時,看見沈括了吧?”向太后問道。
“是,臣看到了。”
“以相公來看,沈括當真適合入兩府?吾這幾日收到的彈劾上百封,全是說得他不是。如果是為了酬獎沈括修鐵路軌道的功勞,也不必給他一張清涼傘,金銀什么的朝廷也不會吝嗇。”
“陛下明鑒。功高易賞,即便不賞賜,沈括也不敢有怨言。但日后沈括要負責鐵路軌道的一應事務,他若沒有足夠的權柄,便難以使動地方上來配合。”
“但還有說他不能治家,繼室逐子而不能制。沈張氏看起來也不是悍妒的樣子。若沈括日后以宰輔之尊,還要受辱家中,豈不是朝廷之恥?”
“房玄齡亦有悍妻,但唐太宗用其為相,雖有貞觀之治。沈括雖私德有虧,家中不靖,可其才足以治國。”韓岡起身,“沈括人才難得,臣愿陛下盡用其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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