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邊放著心愛的望遠鏡,空氣又是難得的澄澈,七夕的夜晚,韓岡正在窗前。
托京城越來越重的煤煙污染的福,入夏以來至少有一半的時候,太陽仿佛是隔了一層紗一般的黯淡——雖然氣溫還是熱得能把瀝青融化,開封城北的鐵場附近的那幾條用瀝青拌合煤渣鋪成的道路,已經被來往的車馬碾出了一條條黑色的溝壑。
但韓岡沒有拿著望遠鏡,去應時應景的看一看被銀河橫隔的兩顆亮星,或是試試能不能找到一直想找的仙女座大星云——天知道,要把希臘時代的星座對應到三垣二十八宿來,到底有多難?十二宮倒是很早就傳到了國,占星術很常見,佛經也有出現,一開始譯名有些差異,如今與后世就只有些許區別了。可是其他星座的難度就太高了,尤其是對韓岡這個半調都算不上的所謂的天學家來說,更是如此。
韓岡正在審查新一期《自然》的小樣。
《自然》是自然學會的核心刊物,也是氣學格物學派的宣傳陣地,更是如今士人心目,一切有關自然議題的權威書刊。
從三年前開始,《自然》每年都會出一套合訂本,將一年來,期刊上物理、數學、化學、生物、地理這五個分科的論,按照學科的不同,分別集結成冊,用以對外出售。
《自然》,包括合訂本,只要是自然學會的核心會員都能免費收到,普通會員只要繳納會費也能得到——會費已經包括了期刊的費用,而不屬于學會的普通人,也都能在大多數城市的郵政局來購買和訂閱,至于無錢購買,還能通過各地州學、縣學的公共圖書館,借閱、抄錄——各地圖書館,自然學會都捐贈了大量書籍,只要是學會出版的書籍,都能在這些圖書館找到。
有了合訂本,日后進行研究,想要查詢相應的論來,就容易了許多。而且在學會的計劃,將會五年一修論目錄,刊印論的題目、作者和主要內容,以便學者們進行檢索。
江南諸路的大城市,《自然》以及衍生刊物,銷售量是個巨大的數目,也是如今初創的郵政系統最大的客戶,每個月的銷售量都超過了八萬份,年內有望達到十萬份。
在這樣大的銷售量面前,雕版印刷已經無法支撐印刷上的需求。木質的印版,無法承受住萬次以上的印刷,往往幾千次,印版上的字跡便會被磨光,學會總不可能為一頁紙,刻上幾十近百塊雕版。
所以就有了韓岡力主的對活字印刷技術改進,但在活字印刷術出現他所期待的成果之前,已經出人意料的,在另一個方向,有了讓韓岡驚喜的成果。
現如今,成本最低,印刷效果最好,不是韓岡讓人去研究的鉛活字印刷術,而是石印技術。
韓岡手上的這本小樣,便是石印技術最好的展現。
石印主要利用的是對水和油的親疏關系這個原理,在石頭上刷上一層酸性的膠液,最后再利用油墨來印刷。
這是一個出乎意料的成功,也是到現階段位置,韓岡通過各種途徑進行技術擴散的最好的成果之一。
油墨,出自韓岡,在石油制墨的那個笑話之后,真正的油墨很快便問世。而在處理印石的化學藥品,沒有三酸的出現和上規模的制造,也不可能被發明。如果沒有人通過酸液研究石灰石的成分,自然連印刷的底板也不會有。如果沒有以《自然》為主的刊物進行知識的擴散,又有誰能將這些技術結合起來,發明石印?
石印技術自面世之后,在韓岡的力主下,很快就流傳了出去。
才兩年時間,不說京師,杭州的石印坊都已經有了五家,而福建的建陽——也就是粗制濫造有名、而印刷數量更有名的福建版的產地——則是一下涌現了近二十家石印坊。
就連國監的書坊也開始采用石印技術。而自然學會名下的印書坊,已經正在試行彩色套印。
同時由于韓岡化名在《自然》上的鼓動,現在世間不知有多少人將煤焦油,然后用酸堿去處理。雖然不指望能夠有立竿見影的成果,但時間長了,十年、二十年、三十年、五十年,化學會繼續進步,遲早會有化學染料的出現,韓岡只要活著就會繼續推動。而在這過程,又會有多少發現和發明?
如今已經有了印刷精致的石印,等到什么時候水印技術有了突破,韓岡計劃已久的國債債券,也就可以向外進行發售了。
翻過了這一期的小樣,沒有什么驚天動地的發現和發明,只有對已有的知識進行更深入的探討和研究。
韓岡一直覺得這是個好現象,知識的突破要靠積累,沒有巨人,哪有肩膀可站?
由于韓岡的緣故,這個時代的自然科學太偏太狹,同時也太快。這就需要更多的人來填補空缺,夯實基礎。
看到一篇對金龜一生的養殖觀察記錄,韓岡不禁端起桌上的杯,大大的喝了一口。
這篇論,當浮一大白。
韓岡覺得,若有人能寫下《昆蟲記》,甚至放燈三日都配得上。
端著杯,韓岡又啜了一口,沁涼甘甜的感覺,讓他心更是一片舒坦。
大號的玻璃杯,盛滿了紅殷殷的液體,不是酒,而是西瓜汁。韓岡不喜歡將西瓜吃得汁水淋漓,但他喜歡西瓜,故而家都這樣處理。
玻璃杯的外壁上掛著晶瑩的露珠,這是里面摻了冰塊的結果。韓家貯藏的食用冰塊,是用深井井水再燒開之后凍成的,因其比較清潔。河冰用來降溫,卻不會下肚。大戶人家、包括宮,對冰塊都是如此處理。
放下杯,收起小樣,下面還有一本大小厚薄、乃至紙質都十分相似的印刷品。
不過不是小樣,而是已經付梓的印品。雖然不是石印,但印刷的水平已經是雕版印刷的最高等級。
扉頁上的刊名,也許是受到了《自然》的影響,同樣也只有兩個字——
《科學》。
迥異于后世,科學二字的意義,是科舉之學,而且比較生僻,典籍出現的不多。
這是一本剛剛創刊的新期刊。以《科學》為名,內容也理所當然的科舉之學。
韓岡拿起書,飛快的翻著。
里面盡是某某名儒、某某學官點評每一科高的試卷,還有各地解試出現的題目,以及對拔貢貢生試卷的點評。同時還有國監,日常考試的題目,以及監教授講學的內容。
可想而知,此書一出,必將洛陽紙貴,受歡迎的程度不在《自然》之下,等到幾期過后,銷售量多半就會超越《自然》。就是在未來,也沒有多少書能賣得過教輔教材的。
國監還是有能人的。
“陸佃果然有些能耐。”韓岡輕嘆著。
“官人,是想吃什么嗎?”
嚴素心正好進門來,不知把韓岡的自言自語聽成了什么。
韓岡回頭,微笑著問道:“結束了?”
“都結束了,姐姐她們正在收拾。”
一年一度的乞巧,是這個時代唯一獨屬于女性的節日,月亮剛剛升起,家的女眷便都到了后園,祭拜祈禱,弄些沒來由的儀式。
韓岡伸了個懶腰,起來在房活動手腳,道:“今天還真是快。”
“都二更天了,哪里還快了。”嚴素心上來幫著收拾。
《科學》丟在一旁,韓岡也沒去管,就這么一回事,除了占了這個名字讓韓岡覺得可惜,沒什么好讓人擔心的了。
金陵書院,王安石正在發揮余熱,努力教育新學的下一代。國監,陸佃弄出了《科學》,要讓更多士人來研習新學。
在科舉改革上,韓岡做得并不算過分,盡管解試加考,士人也只要通讀《幼學瓊林》就行了,里面的內容也是皆有實證的自然常識和算學知識。而當年的王安石,以自家的三經新義為欽定的釋義,不管你是哪一派的弟,甚至已經是飽學鴻儒,想要考進士,就必須低頭,放棄自己原有的學問。
但科舉過后,還有誰去在意新學,不是要參加科舉,又有幾個士人會去研習《三經新義》?而自然科學的愛好,不僅可以貫徹終身,更能普及大眾。
韓岡不介意,未來是在他這邊的,陸佃的《科學》也好,王安石的金陵書院也好,都不過是垂死掙扎罷了。
就像上了刑場的人犯,即使如何掙扎,也逃不過梟首一刀。
正這么想著,一封緊急軍報送抵到了宰相府上,很快便被人呈到韓岡面前。
“官人,奴家先出去了。”
嚴素心連忙要退出,不敢打擾韓岡處置公事。
韓岡拆看后,揚揚手道:“沒關系的,是捷報,西南行營又贏了一陣……不出意外的話,再有一月半月,大理就要歸附了。”
“當真?!”嚴素心欣喜道。
“看那邊的戰事發展,當不會有問題。”
不知道聽到這個消息時,御史臺那些蠢蠢欲動的蠢貨,又會做出什么樣的反應?韓岡想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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