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令璀找到他父親趙世將的時候,被戲稱為老馬弁的華陰侯趙老爺子正在馬廄中。水印測試水印測試
華陰侯府在城外別業的后園,有一半的地皮給馬廄占去了,舊時讓無數宗室艷羨的池畔垂柳,現在被砍得一株不剩,而趙令璀自幼玩耍的水榭,也是不見了蹤影。而院外屬于華陰侯名下的百畝坡地,也給改造成了跑馬地,給賽馬日常訓練之用。
這一切的變化,只成就了老馬弁之名。
趙世將一身短打,灰褐色葛布衫背后汗濕的印子,讓他看起來就像外面碼頭上的力工,手上拿著毛刷,正小心翼翼的給他最心愛的一匹黑色駿馬刷洗著。輕手輕腳的模樣,比奶媽抱剛生下來的娃兒都小心,趙令璀都沒見過趙世將抱孫子時這么謹慎過。
正如員外郎不敢跟園中獅比,趙令璀也懶得去嫉妒這些畜生。
華陰侯別業的馬廄中,聞不到多少異味,干干凈凈的,馬糞和濕掉的草料,不會超過半個時辰就會被清理走。
馬欄前的石質水槽中,流水潺潺。在夏日,侯府只用自深井中取出的凈水來飲馬,通過水槽從井口那里將水一路引過來。而馬廄中的住戶,一匹匹賽馬除了洗刷的時候,都穿著精心縫制的防蚊衣,以防蚊蟲叮咬。更不用說,夏天冰塊,冬日火爐,尋常富貴人家才能有的享受,一干賽馬只會得到的更多。說起來,的確惹人嫉妒。
可這又怎么樣?
他的五弟趙令格,曾經抱怨過,趙世將對他的那些四只蹄子的畜生,比給兒子、孫子都舍得花錢。趙世將當時就戳著五兒子的腦門,大罵道:‘養馬是凈賺的買賣,你們全是折本的生意,能比嗎?’”
若是沒有賽馬,華陰侯府就會與過去一樣,外面光鮮,內部則破落潦倒。
多少貴為國公、郡王的宗親,逢年過節送禮,只能從庫房中挖出之前收到的禮物來轉贈,趙令璀每逢節慶,查驗禮物時,都能看見幾件眼熟的,全是從他手中送出去的東西。出去飲宴,能去正店的更是少數,朝廷給的那些俸祿,填飽家中大大小小十幾張嘴都不夠,誰敢去七十二家正店花銷?去街邊小店吃點小菜,就差不多了。
只要不是太宗濮王系出身,大略如此。要不然,也不會有豪商之家,縣主十個手指數不完的情況。
而華陰侯府,這些年來卻紅火得很,出門在外,也被人高看一眼。擔心家中幾個心性不定的紈绔子弟,會因為月例增多而變本加厲,這種奢侈的煩惱,也只有富貴門第才能有。
走到趙世將身后,趙令璀輕聲道,“爹,讓兒子來吧。”
趙世將沒理會,把刷子在水桶中涮了一下,又悉心的刷洗身前的愛馬。
馬廄中總共十四匹馬,也只有眼前的這一匹烏驪,才會得到趙世將無微不至的照料。
黑色的駿馬,毛皮光滑得跟絲緞一樣。從上到下,沒有一根雜色。
這匹從西域不遠萬里運回的駿馬,以烏驪為名。莫說京師,就是天下各路,也有成千上萬人知道,華陰侯趙世將的馬廄中,有一匹神駿無比的天馬,堪比浮光、掠影兩匹御前神駒,是京城中屈指可數的頂級冠軍賽馬,也是天下間身價最高的種馬之一。
驪就是黑馬,前面再加個一個烏字就重復了。
趙令璀曾經指出過這一點,趙世將只反問了一句,‘想叫盜驪嗎?’
盜驪是周穆王的御馬,這匹馬連烏騅之名都不敢起,怎么還敢用周天子御用的馬名?即使是現在的烏驪,還有人說,是不是想要鯉魚跳龍門。
自證據和結論同樣可笑的趙世居謀反案之后,太祖子孫人人噤若寒蟬,趙世將的行事也低調了許多,否則,又何必早早的辭去了賽馬總社會首的位置?
過了一百年了,太宗一系,還是將他們當做賊來防著,現在吃喝玩樂,一樣少不了四面八方猜忌的眼神。
仔細查看過馬蹄上的蹄鐵,拿著手巾擦了擦汗,趙世將這才起身:“向四怎么說?”
“越國公說,韓相公當是有意為之。”
“哦。”
趙世將淡淡的應了一聲。醫學已經建了,下面自是要建立工學、算學。韓岡到底想要做什么,看王安石就知道了。
他拿了根近幾年與天馬同時傳入中國的胡蘿卜這種顏色和氣味都很特別的蔬菜,不知為何特別受到烏驪的歡迎,大概是家鄉菜的緣故,一看見趙世將將胡蘿卜夾在掌心中遞過來,立刻興奮的唏律律叫了起來。
讓愛馬啃著手中的胡蘿卜,趙世將回頭問,“向四他當真覺得韓岡是想讓宗室貴戚插手進去?他覺得這件事有我們說話的份?”
“越國公說了,去上韓相公的工學、算學,出來最好也只是諸科出身。真正的世家子弟,考不上進士的,都會選擇蔭補,這比諸科出身的前途都要好。”
趙世將點點頭,這世上,有蔭補出身的兩府中人,卻沒有諸科出身的宰相、參政。
趙令璀又道:“越國公也說了,我等家中子弟,并不是人人能受蔭補,縱是太祖太宗的子孫,一出五服,除了玉版留名之外,也與凡人無異。進士考不了,想做官,也只有諸科一途。無論工學還是算學,其實有一半是給宗室、外戚家的子弟準備的。”
趙世將道,“多少窮措大摩拳擦掌,能從他們手里面搶來多少?”
趙令璀搖頭道:“數算也好,營造也好,哪一樁不要錢財?又豈是連書都買不起的儒生能置辦得起?”
“可惜馮四回去了,找不到人問了。”趙世將拿了手巾擦汗,嘆了一聲,沒說信還是不信。
韓岡最近在經筵上的一番話,馮從義又正好將水力繅絲機等機器丟出來,這兩件事很容易就讓人聯系起來。想要得到絲織上的好處,那么肯定就要韓岡的想法。
只是這個決定讓人很難做,這畢竟是要讓一直作為旁觀者的宗室、貴戚加入朝堂的紛爭之中,至少要搖旗吶喊一番。得到繅絲機的好處難以計算,而工學、算學對偏遠宗室也同樣好處不少,不過不付出代價就想吃下好處,這世上也的確沒那么好的事。
盡管趙世將已經不是賽馬總社的會首,可依然是冠軍馬會的會首,對馬會的影響力無與倫比,身家在宗室中也是頂尖的,平日里周濟親戚不遺余力。在太祖后裔里,人望極高。只要他一句話,多少人愿意為他奔走……但負擔了舉族上下的性命,這個決定可就越發的難下了。
‘……還真會為難人。’
老華陰侯聲音不大,沒讓兒子聽見,但烏驪一下就支起了耳朵,左右轉著。
從公文上抬起頭,韓岡捕捉到了宗澤臉上欲言又止的表情。
“怎么了?”
“相公。”宗澤猶豫了一下,問:“你是不是打算整頓武學?”
“這個?不是!”韓岡揚了揚手上的公文,然后否定得很干脆,“那個爛攤子,避之唯恐不及啊。”
紙上談兵和實際指揮,完全是兩個概念,而軍事上急需的是什么樣的人才,能明了的朝臣依然很少。
所以設立在武成王廟中的武學,盡管有好些年頭了,武舉次數也不少,但那些學生,到現在為止還沒有一個成才的。
大宋的武官系統,在冊兩萬余,出身各不相同。將門世家、軍班行伍、潛邸親隨、外戚成員、士人及文官從軍、武舉選拔、宦官、蕃將、吏人、宗室,林林總總,百門千道。
但其中宗室、外戚和潛邸,是基本上不會上戰場的一撥人,雖說除去宗室外,外戚、潛邸兩家出身,是三衙管軍的一大源流,不過被朝廷倚為干城的,還是真正能夠上陣的將領。
將門世家有傳承,軍班行伍靠搏命,大多數都能打仗,上陣的也是他們。而宦官、文官領軍,幾乎都是以監軍和帥臣的身份,真正要上陣的,也還是武官們。
而武學出來的學生,盡管有個出身,但他們的職位安排,不像進士和諸科出身那般有章可循,勉強安插到了軍中,無不被排擠。再加上這些學生,幾乎都是學文不成,才退而習武,屬于軍中出身的數目極少,更是難以成才了。
想要把武學辦好,就先得將混亂的武官出身給整理一遍,但這未免太得罪了人。韓岡暫時還不打算去插手武學,章惇若有心,就讓他去做好了,反正那是樞密院的地盤,而且現階段的敵人,暫時還不需要普及軍事學校。
“那相公是打算做什么?”宗澤問道。
“看一看辦學校到底會出什么問題?”韓岡諷刺的笑道:“武學是個好樣本,能犯的錯都犯了。”
“相公的確是打算最近就開設工學和算學?”
“誰說的?哪有這回事。”韓岡一口否定,“要辦也是以后。”
沒人會認為韓岡之前在太后和天子面前,說‘才士多種多得’只是信口而言,從王韓翁婿之爭上看,兩家爭奪的焦點必然是學校。現在人人皆知,韓岡在他將列入解試內容之后,要更進一步了,或許一時不會拿國子監下手,但傳言已久與明工科、明算科配套的工學、算學,肯定要設立了。
可韓岡現在卻一口否認,這讓宗澤迷惑起來,“相公為什么在經筵上那么說?”
韓岡笑了起來。
宗澤若不是困于時代的局限,不會想不到。
算學、工學、乃至農學,韓岡肯定是要設立。弘揚格物之說,需要大量的氣學弟子進入官場,走進士一途,競爭性太大,而諸科,就簡單了許多。盡管諸科出身很難晉升高位,但是當做事的人遍布朝野,氣學的地位又有何人能動搖。
只不過,已經傳揚已久,又沒有多少阻力的事,又何必讓他堂堂宰相在經筵上多費唇舌?
“是蒙學。”韓岡道:“想要種田收糧,難道不是先播種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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