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陛下,官家御體并無大礙。”錢乙再一次重復,“只需注意日常飲食。孔有云,飲食,人之大欲存焉。”
錢乙對病家一向毫無欺隱,給小孩看病,最重要的就是得到其父母家人的信任,只是這一次,一貫直言的錢乙,盡管還是對診斷的結果沒有隱瞞,卻是難得的采取了委婉地說詞,盡量避開直接敘述問題。
向太后胸口劇烈起伏,正竭力克制住自己的怒意
楊戩從側面偷瞄了一下,當即一個哆嗦,太后的臉黑得嚇人。
天一怒,伏尸百萬。太后手權柄,絲毫不下于天。太后一怒,不要伏尸百萬,只要宮伏尸,正巧撞在氣頭的小命可就懸了。
之前錢乙稟報自己給天的診斷結果,跟現在完全一樣,都是一句‘飲食,人之大欲存焉’來說明。
對有著士人應有的常識,或有著相當于士人知識水平的人來說,錢乙的話說得并不委婉。不過太后只能背下《女論語》,《論語》卻不成,所以并沒有聽懂。
但他楊戩聽明白了。《論語》還算重要的一句,被錢乙漏說了兩個字,從小就在宮接受教育,水平至少能做個鄉學究的楊戩,話聲一入耳,立刻就像是鞋底里進了一顆小石般硌著難受。
如此重要的問題,楊戩不敢對太后欺瞞,低聲報告了自己的發現,只是心不免忐忑,如果今天不當直,就不必蹚這汪渾水了。
盡管學識不高,可向太后已經獨力與那些老奸巨猾、一個個都是當世人精的宰輔重臣們打了五年的交道。周旋日久,在得知了孔原句的她,怎么會不明白錢乙想說卻不敢說的話來?
‘飲食男女,人之大欲存焉。’
這就是孔在論語的原話,之后告與孟辯論時,也有過食色性也的說法。正常來說,當然沒必要避諱,即使是在太后面前,但如果碰上了難以啟齒、更不能輕易外泄的病癥,錢乙一時間不能請太后屏退左右暗地里稟報,就只能用這種方法來告知太后。
他不想明著介入太后和天之間,但又不能不說。若是政治水平比醫術超出幾條街的那幾位翰林醫官,想必不會讓自己落入如此窘境,可錢乙只有半吊的政治頭腦,說出這番話來,實在是讓他絞盡了腦筋。
太后終于克制住了自己將要爆發的情緒,疲憊不堪擺了擺手,“錢太醫,你先下去吧。”
“微臣遵旨。”
聽到太后的話,錢乙立刻忙不迭的拜禮而出,出殿的時候不小心絆到了高高的門檻,腳步一個踉蹌,要不是反應快,差點直接就摔了出去。但站穩之后,他連尷尬的時間都沒有,匆匆忙忙就疾步離開。
錢乙不知太后是忘了吩咐自己之后去給天復診,還是故意不吩咐。即使失去了御醫的資格,錢乙也不覺得可惜——以天的情況,現在已經不需要兒科醫師了。
向太后心五味雜陳,在別無外臣的大殿坐了良久,突然一聲:“楊戩!”
正自怨自艾的楊戩一個機靈,“奴婢在。”
“去召王正來。”
楊戩怔了一下,隨即警醒過來,趕忙領命而出。剛轉身準備踏出殿門,就隱約聽見太后自言自語,“官家的御體重要,官家的御體重要。”
趙煦的身體的確重要。
趙煦自娘胎里便體弱。自出生后,補藥從無一日不喝。自小到大,幾乎就是一個藥罐,時至今日,甚至連母乳都沒有斷過。
母乳,世所謂仙人酒,一直以來都被視為滋補圣品。只看新生兒在斷奶前的一兩年時間,就長高變重一倍兩倍,就知道母乳有多養人。
《自然》也對母乳喂養有著極高的評價——盡管這個時代,不用母乳喂養幼兒的幾乎沒有——而且《自然》還有載,初乳最為貴重,內飽含母體自有的免疫之物,用以保護嗣。
富貴人家的女,往往多病的緣故,就是出生時是由乳母喂養,母乳元氣不足,根基沒有扎牢。天家不說了,高門顯貴家,夭折的兒孫跟普通平民百姓家的比例相差不大,這明顯不正常。
經過了《自然》詳細剖析,即使是高門顯宦家的新生兒,也不再完全交給乳母,都能吃到生母的初乳,再交給乳母,期間還會讓生母喂養一段時間。
而趙煦,盡管他出生后,生母朱太妃錯失了喂養第一口奶的機會,但太后一得知初乳有補于幼,就張羅著募集乳母,而且要正懷孕、不日即將生產的。
不過初乳,一名產婦也就能有三五天的量,所以天若是要以此來補身,就得長年累月,一年就要使用一百多乳母。
沒有哪位宰輔敢于放任太后如此去做,所以韓岡便以有傷圣德、誤民赤為由,竭力勸阻了頭腦發熱的太后,轉頭倒是將牛初乳推薦給了太后。
因為牛痘正以極為顯眼的速度,不斷減少天花造成的夭折,這使得向太后對韓岡將人初乳改成牛初乳這件事,完全沒有心理障礙。
不僅僅是太后在給皇帝的每日補品套餐,將人初乳換成了牛初乳,其他許多看了那一期《自然》的富戶豪門,本來是有心試一試初乳的好處,一聽說太后做了什么,也都紛紛改弦更張,使得京畿和江南的小母牛的價格陡然間貴了三成。
在母乳這件事上,太后為了天,殫思竭慮,唯恐做得不夠好。在其余補品上,太后也是一樣的勞心勞力,正如同樣在《自然》上出現過的蜂王漿。
蜂王漿能讓蜜蜂幼蟲長成蜂王,物性自是滋補,說起來對幼最好。天自幼體弱,只要蜂王漿有出產,都每天在吃著。
反倒是蜂蜜,由于只能讓蜜蜂長成工蜂,宮就不給小皇帝吃了。進用的甜點,都不再摻蜂蜜,而是改成白糖。
“……只看官家今日的情況,這些補藥的效果的確是好,就是好過頭了。”
在王正到來之后,太后便又絮絮的跟這位老臣,將今天的事說了一通,
王正低下頭去,一幅苦瓜臉。他都已經是寧國節度使,諸多節度使職也是位居前列,轉頭就要擁著嬌妻美妾和千萬家貲養老去了,何曾想就被拖進這場漩渦?
論功勞,他不僅僅是征戰四方皆有勝績,居也有定策之勛,而且還是忠心耿耿的老臣,宮變始終盡其忠節。朝廷的那些士大夫,絕不敢以閹人相視。即使回家養老,朝廷都得跟王安石、韓絳那等元老一樣,倍加優遇,甚至再加一兩個節度使銜,成為兩鎮、三鎮的節度使,都絕不是不可想象的一件事。
不論是哪家在朝堂上,太后、天誰人掌大政,他王正都會有一個好結果。國史之,宦者傳上,也少不了他的一篇本傳。可是即將脫身的現在,太后竟然想將他給拖進漩渦里。到時候,天親政,將這一件舊事給翻出來,他王正少說也要給扒下一層皮來。
只是事已至此,王正也只能老老實實認命,問道:“不知陛下打算如何處置福寧宮人?”
“跟著官家的宮女,盡數禁于玉陽院,等過幾個月再做考量。”
但福寧殿可不僅僅是宮女,王正隨即問道:“內侍呢?”
“……”太后想了一陣,“去做雜役吧,死罪可饒,活罪難逃。”
王正的頭都痛了起來,太后的處置實在是想當然了。
以他多年的經驗來看,對付沒有盡到自身任務的伙計,杖斃跟賜死,那是最穩妥的。
盡管這么一來,勾決的名單又要加長了,但這是為了未來而做的準備。否則等趙煦登基之后,肯定會將這一批人都召回去,今日與事的所有人,全都得到大霉。
要么什么都不做,要么就把事情做絕。
這是王正的看法,可是太后到現在為止,還沒做出過如此的決斷。
王正對此也無可奈何,難道要他手把手的去交太后怎么做事?即是一時成功了,莫說天會記恨于心——深知不知有多少人在嫉妒他自己,王正不覺得這件事能瞞住天——就是太后本人,事后回過神來,也不會喜歡一名家奴,對主人家的事指手畫腳。
“陛下,福寧宮,還是盡快換上一批老成持重的宮人,侍候天。”王正挑著不疼不癢的建議說著。
“吾也是這么想的,官家還年輕,必須要”
“然后請陛下告知兩府。”
向太后皺起眉,“此乃家事。”
“陛下,自古便有人說,天家無私親,天之事,皆是公事,韓相公也說過這樣的話。”
“那就請韓相公,”向太后一口答應,瞟了轉過臉去的王正一眼,她又低聲吩咐,“先只請韓相公。”
韓家的休息時光,被匆匆而來的令使給打破了。
韓岡聽了令使報告之后,便命家妻妾去準備入宮的公服。
王旖取了件衣服,匆匆來到韓岡邊,“到底出了什么事?這么急匆匆的招官家入宮。”
韓岡看了看身邊一臉稚氣的二兒,無奈的嘆了一聲,“天長大成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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