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方才還言談甚歡的人指著鼻子說成是騙子,韓鉦還是第一次。
而且還被說成是假冒宰相家的衙內。
韓鉦一陣楞,他從頭到尾都沒說過自己的身份,一個宮里的玉佩,也不可能是宰相家才有的器物,就算是姓韓,朝堂里面還有好幾家呢。
‘我沒說過啊。’
他偏偏頭,想不出自己什么時候露出了破綻。
幾名拿著武器的軍漢就在面前,可他根本就沒害怕,連生氣都沒有。
除了疑惑之外,就只覺得有趣。
貨真價實宰相家的公子,被指認成騙子,這可是京師中遇不到的趣事。
可韓岡的幾個仆人卻不會看著一個審刑院的小官在他面前指手畫腳、胡說八道。
兩名護衛陰著臉站到了韓鉦身前,立刻便讓幾名軍漢一陣緊張。
領頭的軍漢甚至把刀都抽了出來:“做什么?!想鬧事?”
“你們退下。”老都管排開兩名護衛走上前來,頂著刀尖,對王玨道:“王官人,你這是何意?”
“還能是什么?你們馬腳露出來了。”王玨悠然道,“你們這些賊子膽子不小,可惜運氣不好。可惜本官是在審刑院辦差,二十年都沒離開過法司。你們這些”
“領教了,原來審刑院是這般斷案的。”老都管拱拱手,“也難怪官人二十年不能出頭,”
“好個尖嘴利舌!”王玨臉上一陣青氣泛起,“等到了衙門,殺威棒打過就好了!下一站是哪里?!”他沖著幾名軍漢怒道:“把他們押解下車送官”
聽到王玨要人將自己押解下車,韓鉦立刻就不覺得有趣了,“我沒空跟你們鬧了,我這回去江寧片刻都耽擱不得!”
“二郎!”老都管一聲喝“出來時,夫人是怎么說的?小心夫人知道了會不高興。這件事,讓老頭子來處理。”
韓鉦扭過頭,怏怏不快的閉上了嘴。
“叫車掌來!”
老都管呵斥著幾個軍漢,可是卻沒人動身。不管怎么說,王玨的投訴給他們先留下了深刻的印象,而這邊一老一少,看起來都不如已經是朝官的王玨更讓人感到放心。
老都管見狀,也不氣也不惱,拿出了車票,耐下性子對幾位軍漢道:“人你們不認識,告身給你們也認不出來,票是假是真,你們能認出來吧?”他抬手指著王玨,“別聽著風就是雨,告對了沒話說,要是他弄錯了,他是朝官,脫身容易,你們呢,不死也得脫層皮。”
王玨嘿嘿冷笑,看著老蒼頭的表演。
“從頭到尾,我家二郎什么說過他是宰相家的衙內。”老都管攤開手,直指車廂中的每一位看客。方才說話,他們可都是落進了耳中。
“哦?”王玨拖長聲調的一聲感嘆,“你那二郎不是相公家的衙內?”
“二郎又什么時候說過不是了?”老都管用袖子撣了撣床鋪,彎下腰,“二郎,坐。”
精乖的老家伙。
王玨仔仔細細的打量了一陣王德,看作派倒像孫子似的服侍那公子哥兒,裝得不可謂不像。但說不準,他才是親爺爺,沒看小騙子對那老蒼頭么恭敬聽話?
哪家十四五歲的小子不招人嫌,自家的兒子也差不多這個歲數,自己面前老實些,到了下人面前——其實家里就兩個下人,還是從家鄉里帶來的族親——立刻變得肆無忌憚。宰相家的兒子,可能會老實聽話,但不可能這么老實的聽仆人話!
“前些日子,本官審了一個案子。”王玨輕輕搖起折扇,笑著說道:“人犯抵京后便自稱來自華山,陳摶老祖嫡傳,身有長春方,能駐顏不老。活了一百二十多年,看起來就像三十多歲。有人登門拜訪,先出來了一個胡須花白的老頭子迎客,迎進門后,那人犯出來,先大罵那老頭兒一頓,回過頭來,就對客人說,這逆子一貫懶怠,修煉不勤,才八十多歲就老成如此模樣。”
“客人一瞧,老頭八十多,其實也就五六十,偷懶都這么有效,認真練了又會是什么樣?看看那一百二十多的老神仙就知道了。一時間引來了多少人要學那長春方,甚至引動了好幾位宗親。
“只可惜他的事見了報,偏偏就惹動一群從不信鬼神的氣學門生,上門刨根問底,卻現他連陳摶老祖的《太極圖》都不會知道,就這么給拆穿了。到了公堂上一審,卻現那老頭子才是父親,那神仙竟是兒子。”
王玨習慣了在公堂上黑著臉,口才并不算好,但他說的這件事,京城中知道的不少。而且類似的騙子,在京師里面從來都沒斷過。如果把用長明燈騙香油的賊禿們算進來,那就是數都數不清了。
“這位衙內。”王玨如同老貓逗鼠的看著韓鉦,“你對家仆是不是太恭謹了一點?”
這下是抓住真把柄了,王玨笑瞇瞇的盯著韓鉦。
韓鉦渾沒在意,“家嚴有言,待人須有禮。何況王公公還是家慈的奶公。難道王刑詳是以法治家?這可真是稀罕!”
“二郎!”老都管先回頭瞪了韓鉦一眼,這么不小心,如果沒人在旁邊看著,家里的老底都能給漏個精光。轉頭又對王玨道:“去了泗州的鐵路衙門自然水落石出,你又急什么?難道還怕我們逃下車跑了不成?沈樞密或許不一定在泗州,但方判官肯定在衙門里。想必你們也知道,方判官是哪一家出身!”
方興!
鐵路衙門,有兵權,有財權,有事權,還有法權,主事的還是西府中人,除了兩府和廷議,根本都不用理會其他人。
沈括因為要負責督辦鐵路,得四處巡游,所以不能留在泗州。所以主持鐵路衙門一應公事的,便是做判官的方興。
也許車中做護衛的士兵不知道方興這個人,但領著他們的小校卻不可能不清楚。頂頭上司的頂頭上司的頂頭上司,也不知得繞過幾層,才能與之對上一句話。
所以車掌很快就出現在了這節車廂中。
看到車掌過來,一群人七嘴八舌的,有的認為韓鉦是騙子,也有人認為不是,而老都管卻不管不問,“前面三號、四號車廂,究竟是哪家的!?”
車掌被老都管給鎮住了,老頭子威風得很,到了他面前連一聲客氣話都沒有。
車掌低聲道:“是去太平州做通判。”
“原來呢?”
車掌搖搖頭,這種消息他不可能知道。也沒人會拿出來隨便亂說。
老都管皺起了眉,花白的雙眉眉頭幾乎擰在了一起。
“怎么了?”
韓鉦和王玨異口同聲,但韓鉦帶著關切,而王玨則盡是冷嘲。
“沒事,他們還沒資格拜見相……老爺。”
“王公公!”
看到老都管如此說,韓鉦忍不住叫了起來。
老都管卻沒理會他,“還有,老頭子記得沒錯的話,律條中有誣告反坐一說。誣告人什么罪,自己就要受什么罪!方才聽官人說,是在審刑院中辦差,想必刑統和遍敇是能倒著背的。不知假冒官親……不,二郎是以自家的告身拿的票——太常寺太祝——說二郎是騙子,就是在說二郎是假冒命官。敢問這是什么樣的罪名,要怎么判?”
王安石重病的消息已經在京城中傳開。
很多官員都開始思考失去了王安石之后,朝局將會生什么樣的變化。
但在韓岡家中,卻是心系至親,在次子韓鉦連夜出之后次日,王旖也帶著全家兒女一起南下,這一回坐得是專列。
府中一下子變得空空蕩蕩起來,晚上只有狗叫才增添了些許人氣。
但韓岡沒能得到一個清閑,公事之外,還有自家兒子在鐵路上鬧出的案子。
幸好泗州有人,沈括給韓岡逼成了勞碌命,四下奔走。但方興在泗州,有他證明韓鉦的身份,這場誤會立刻就給解開了。
“相公。”宗澤見韓岡手上沒事,便問,“泗州那邊問,王玨該如何處置?”
“放了吧。不過是誤會而已,我家那小子從小就沒受過挫,吃點苦頭也好。著方興好生撫慰,不可折辱。”
“下官知道了。”宗澤點頭,又皺起眉,“這到底是怎么回事?怎么會弄錯?”
“警惕心太高了一點。”韓岡笑道,“我家那小子一上馬,就愛飛奔。就怕他晚上起碼出了意外,才讓他去坐車船。不比馬車慢。沒想到卻被人誤會了。”
宗澤連連點頭,又問,“不知泗州那邊,怎么處置那王玨。如果有所折辱,到時候可不是一兩個官職就能打得了。”
“為什么?”韓岡搖了搖頭,似乎完全不明白。“國家名器不可以私故與人,日后以財貨償還便是。”韓岡靠上椅背,“汝霖,我這么說你滿意了?”
宗澤低頭道:“是宗澤想太多了。”
“汝霖你說得也不錯。”韓岡笑道,“不過日后若要勸諫于人,要么說直話,要么就再委婉一些,半調子可是最差的做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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