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條條由琥珀綴連而成的長鏈,組成了一道蜜色的珠簾。
簾幕深垂,將廳室一分為二。
外間別無他人,只有淡淡的乳香彌散在室中,幾位高鼻深目的胡姬沉默的守在門前。
而簾幕之后,則是另外一幅景象。
房間中,沒有高過三尺的器物。六七人或坐或臥,靠坐在軟榻上,地上鋪著來自西域的厚重毛氈,占去了房中大半地面。每個人的手中都拿著一只波斯名匠手制的金杯,杯中殷紅如血,那是最為上等的葡萄酒。手邊一只金盤,盛著椰棗、葡萄干之類的零食。
房內完全是模仿了大食的風格來裝飾,也許與真正的大食風格還有些差別,但足夠糊弄大宋的子民了。
這是大賽馬場中專屬于冠軍馬會的休息室,也只有馬會成員才能踏足內間。
對于室中眾人來說,門外千萬觀眾的呼聲已無法讓他們的血液沸騰。
冠軍的頭銜沒人會拒絕,這攸關他們的臉面。但他們來大賽馬場,與其說是看比賽,還不如說是大賽馬場給了他們一個相互交流的場所。
“天子要納后了?”
趙世將手一抖,金杯中的葡萄酒潑灑了出來。紅色的酒漿頓時染紅了地氈。
地氈上的殷紅仿佛鮮血,趙世恩看得心里都滴血。
這樣一丈寬兩丈長的巨型羊毛地氈,只能由船走海路運來,其價堪比等重的黃金。一路上風高浪急,都被小心的呵護著。但這一杯酒之后,清洗不凈,就只能值白銀的價了。
可趙世將都沒在意,房中的其他幾人也都連看都沒看一眼,一齊在問,“太后打算給天子籌辦婚事?”
趙世恩是趙世將的叔伯兄弟,更是現任的舒國公。作為秦康惠王這一脈的嫡長,他有著比趙世將更高的爵位。
但京城人都知道,無事稱呼趙世恩舒國公,他肯定要發火。趙世恩想要的是楚國公,秦康惠王德芳的奉祀嫡脈,連個大國國公都沒有,當然憋屈。可誰能去跟王安石爭?
而在趙世將面前,趙世恩也擺不了譜。
第一個掛下臉來參與到賭馬中的宗室,趙世將剛開始時沒少受人白眼。趙世恩也能仗著身份,將趙世將冷嘲熱諷一番。
只是隨著賽馬總社的地位越來越高,影響力越來越大,趙世將的身家越來越豐厚,他資助過的太祖后裔越來越多,趙世恩已經連擺譜的資格都沒有了。
即使他費勁了周折躋身冠軍馬會之中,可一位新人如何在首任會長面前妄自尊大?
見幾位冠軍馬會的成員一起發問,趙世恩忙道,“只是聽到這么說還不知道是真是假,按年紀也差不多了。”
“太后會答應嗎?”
“本就是保慈宮那邊傳出來的。”
“這怎么可能?!”趙世將難以想象太后會主動提天子大婚的事,本以為會由下面的臣子千請萬催,小皇帝才能再近女色,但他轉眼便恍然大悟,“哦,我知道了,這肯定是說給東邊那位聽的。韓相公、章相公自不會點頭,既然如此,太后當然會做大方一點。”
“我覺得也是。”趙世恩配合著點頭。
“好像不是這么一回事兒。”一個胖大的男子從外間掀簾入內,“老會長,國公爺,你們這回可是都猜錯了。”
趙世將看見他就一皺眉,向家的姻親,姓陳名藪,最擅吃喝,人稱老饕,與現任會首關系親密,可不得趙世將所喜。
“陳老饕,你去馬棚可去得夠久的。”
“順便與人多說了幾句。”
陳藪大模大樣的在趙世將身邊坐下,拿了顆椰棗丟進嘴里,一幅等著人來問的表情。
趙世將偏偏不問,“說起來你的那匹摸不著,怎么想起來起這么怪的名字。”
“好名字都給搶光了。要是超光、烏云還留著,我會起這名字?!”陳藪憤憤然的抱怨了兩句,語氣一轉,“不過這名字也不差。我那是黑駒,全身黑,晚上去馬棚,不打燈別想摸得著。”
坐在角落里的一人發話道,“陳老饕,你方才說的話是什么意思?”
“還能是什么意思?政事堂那邊已經說了,要給天子選一個德言容功皆備的勛貴之后。”
“什么時候的事?”趙世將追問。
“昨天太后召見了韓相公,今天早間兩府就坐一起說話,之后韓相公又進宮入稟太后。給官家找個皇后主持中饋,看來是板上釘釘了。”
趙世恩也迷糊起來:“難道太后當真想讓天子親政?”
陳藪搖頭:“肯定不會,太后不做章獻,兩府肯定要鬧翻天。”
趙世恩再問:“難道要讓皇帝等到二十四歲不成?”
又有一人道:“只怕會更長。有仁宗的時候,真宗皇帝已經四十多了,有當今的時候,熙宗皇帝才多少歲?”
趙世恩道:“這是說官家要到三十多歲之后才能親政?”
章獻皇后比真宗還年長一歲,享壽六十有六,所以才讓仁宗只等到了二十四。而當今的向太后雖同樣比先帝年長,但當今天子趙煦出生的時候,先帝熙宗離三十還差一點。而且向太后的身體情況一直很好,讓天子等到三十歲,當真不是問題。
那人搖頭:“那也不一定。以當今的身子骨,可不一定能千秋萬歲。”
“少說兩句,這話也能亂說的?!”趙世將呵斥了一聲。
“我知道,不是看這邊沒外人嗎。”
冠軍馬會中說出來的犯忌諱的話,不知有多少。誰也不擔心會泄露出去。光是以他們聚眾結社一事,只要抓上其中一個必然會帶起所有人,哪一個都不是簡單角色,案子放到御案上,太后都要頭疼不已。
當然犯忌也分三六九等,說皇帝活不長,可就是最重的一級。說話的被提醒了,想想心里也發毛,嘴硬了一句,卻也不敢再提。
趙世恩道:“不是有說法,太后和幾位相公都希望天子早日留下后嗣嗎?”
“讓天子做太上皇?這是謠傳!”
陳藪冷笑:“可不一定是謠傳,如今章韓二位可不比霍光稍差。至于太后,難道還不如……”
“真的不要命了!?”趙世將怒道:“說天子倒罷了,太后和相公可是能亂說的?”
室中稍稍沉寂了一下,片刻之后,一個聲音才響起,“不知會選哪家的女兒。”
“不是說四德兼備的勛貴之后嗎?”
“勛貴也分三六九等,至少不會是向高二家的。”
“也許會是向家的親戚。這兩日可以看看我們的那位新會長是什么反應。”
“如果選了向家的親戚,還是打算給天子親政。如若不是,太后上仙之前,天子是沒機會了。”
“都少說幾句吧。”趙世將沉聲,打斷了廳中的議論,“這一次水太渾,當真給選上了皇后也難說是件好事。”
“可真要找勛貴,脫不了是兩家總社中人。”
“過兩日,我會遣人去韓相公那邊打聽一下。”趙世將道,“會長那里也要問問,早點定下來,免得亂了人心。”
“會長回去了。”站在窗口的一人回過頭來,“大概是聽到消息了,回去見向寧海了。”
“不論是寧海軍節度使,還是保平軍節度使,都不是糊涂人,選后之事,向家可不一定會亂攙和。”
“太后是這么說的?”向宗回手一抖,差點沒丟了手上的茶盞,“要為官家選后?!”
向清節點頭道:“姑母對兒子渾家說了,官家也到年紀了。還說九叔人面熟,正好多打聽一下,哪家的女兒更好一點。”
“什么人面熟,都是一群賭徒。”向宗回冷哼一聲,又皺起眉,“這未免也太早了吧。”
“也不算早了。”向清節說道,“官家只比兒子小五歲,轉年就要十五了。”
“兩位相公那邊怎么說。”向宗回問。
向清節搖頭:“兒子不知道。”
“你都沒去打聽?!”
“兒子聽了就過來稟報爹爹了。”
“你呀,怎么就不多動動腦筋?”向宗回恨鐵不成鋼,“還不趕快找人去政事堂問一問!”
向清節不服氣,“姑姑既然覺得是時候了,又關兩位相公什么事。”
“蠢材!兩位相公若不點頭,這件事根本就成不了。”
“兒子知道了。”向清節應諾,卻沒立刻走,“不過爹爹,姑姑既然讓兒子回來傳話,是不是有打算讓家里選一人出去待選?”
向宗回瞪著兒子,“本朝何曾有一家兩皇后的?我和你叔父都是節度使,就是家里再出一皇后,還能做使相不成?要是太后當真這么做了,怕不就有人想起東西漢了。一門二后是禍不是福,你那幾個妹妹也都沒這個命!”
“本朝不也有曹、高舊事嗎?”向清節嘟嘟囔囔,“我向家不行,難道四姑母、五姑母家的幾個表妹還不行嗎?”
“別胡說,這件事還是聽你姑母分派!”向宗回忽然抬起頭,望著府邸前院,又哼了一聲,“多半是你九叔過來了,聽到消息可真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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