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汝霖。這件事可就要拜托你了。”
會后,韓岡回到廳中。端著新出的搪瓷茶盞,捂著手,問面前的宗澤。
宗澤拱了拱手,“相公既然將此事交托下官,下官必竭盡全力,徹查此案,不教一賊脫逃。”
宗澤沒有推脫這樁回鄉查案的苦差事,韓岡贊許的點了點頭,卻聽宗澤問道:“這件案子,不知相公怎么看?”
“雖說兩浙路幾處絲廠接連被焚的確蹊蹺,但工廠苛待工人也是事實。沒有他們的貪心,賊子也煽動不了那么多人,隴西棉廠辦了近二十年,也沒見被人燒了。”韓岡看了宗澤一眼,道,“橘生淮南則為桔,生于淮北則為枳,無他,水土異也。工廠設于北方,奄然無事,設于南方,則亂事迭起。無他,民風有別也。北人重于義,南人重于利。北人顧義,辦廠得利,與工人均分,故而四方聞招工,則熙熙然而就。南人逐利,辦廠得利,則悉藏于家中,錙銖不與他人。今觀北方棉廠之安,南方絲廠之亂,南北之分昭然可見。”
宗澤在官場中浸淫日久,但這番話只聽到一半,還是漲紅了臉。韓岡的根基在西北,但他從來沒有歧視過南方的士子。沈括、黃裳、宗澤,哪個不是南方人?宗澤從來沒想到韓岡突然間會攻擊起南方人來。
一等到韓岡說完,宗澤便立刻大聲駁道:“相公此言大謬!”
“這后半段話的確是錯了……”韓岡很直率的點頭,“好了,這地域歧視先收一收吧,這一次絲廠遭火焚,的確是有幾成緣由是因為南北之別,卻絕不是全部。但是汝霖……”他撫著茶杯,低沉的說著,“你得承認,南北的差異是的確存在的。南方的那些工廠主,有錢有勢,有親族,有靠山,卻不知道聚眾二字有多可怕。還當在他們工廠里做工的,跟他們的佃農一般嗎?”
“那北方……”宗澤又欲爭辯,但話剛出口,便猛然醒悟。
韓岡抬了抬眉毛,道:“北方多結社,又多保甲,尋常便見多了幾百人聚集一堂同做一事,怎么處置,上下皆有心得。也不會糊涂到把自己工廠里的工人往死里逼。”
“河北絲織業的情況其實也不好,過去遼人多河北絲絹,但如今海運已通,鐵路也同樣貫通,北方的絲絹價格一降再降,一座同樣規模的絲廠,在河北只能賺到江南的一半。若是河北的工廠主學江南,河北絲廠的工人肯定早就揭竿而起了。但北方民風彪悍,家族龐大,很少有人敢于明著魚肉鄉里,而且北方拖欠工錢的情況很少,盡管在明面上,在北方絲廠做工的工錢要少于南方,大約只有成,可怨聲載道的情況并不多見。”
“不同地方都有各自的特點。北方的工廠因為民風和風俗而不憂動亂,而朝廷的工廠,多在京畿,人數數以萬計。誰敢克扣工人錢糧,那就是禍亂京師的罪人,沒人敢擔這份責任。”
朝廷的產業多如天上繁星。鋼鐵廠、玻璃廠、眼鏡廠,還有鐵路、礦山,論收益,論規模,雍秦商會的成員加起來也比不上朝廷轄下產業的十分之一。
在這些國有企業中,小工皆有軍籍,大工更是有望為官,人人都是拿著朝廷的俸料錢。加之軍器監、將作監管束甚嚴,兩府又極為重視,工人們溫飽無憂——當然,除了礦山。不過大多數礦山開采了多年,礦工們早就習慣了那樣的生活,不像江南的絲工,基本上都是破產農民就職,完全適應不了工廠里面的管理制度。
雇傭人數過兩百的私人工廠,在南方的絕大多數地區,是個新生的事物。勞資雙方都是新手。一方有著資本家固有的貪婪,卻沒注意到工人與農民在行動力上的差別;另一方則還沒有適應參與工業化生產時所必須遵守的紀律和工作強度。所以在矛盾產生的過程中,激化和爆成了常態,等到大部分人都在磨合下適應,如今的亂象當會弱化,然后……持續下去。
像絲廠這樣勞動密集型的工廠,工作環境又極端惡劣,其實雇傭男子遠不如雇傭婦孺。易于管理,也不用擔心她們會串聯作亂。可惜在大宋,想雇傭婦孺做苦工,難度可不小,而且有兒童蒙學入學率作為官員考核標準,官府也不會坐視。
宗澤沉默的點了點頭,在這方面南北的差異的確存在,不用韓岡說,他自己也清楚。
見宗澤服了氣,韓岡更是語重心長:“之所以對汝霖你說這些,只是希望你去了兩浙,不僅僅是抓捕賊人。那只是治標,卻不能治本。”
“下官明白。”宗澤說道。
“其實有了這場亂子,江南的工廠主們自然會收斂一點。”韓岡笑著說道,揭開蓋子,喝了口茶。
利益爭奪本就是你來我往,在爭斗中取得一個平衡。不過這平衡并不牢固,隨時都在醞釀著下一次的動蕩。但韓岡還是希望,宗澤這一回下江南,能讓這個平衡維持得更久一點。
“不過汝霖你方才也說了,亂民集中在兩浙,其中必然有其因由。至于這因由……”
“必是妖人邪教,否則絕無可能煽動多地絲工。”早在幾日前,第一家絲廠受襲的消息就引起了韓岡的重視,幾天里,宗澤多方查證,早已想得通透,“只看數日間,相隔數百里的絲廠相繼亂起,便可知這些妖人勢力定然不小。”
“嗯,說得有理。”韓岡道,“等到了兩浙后,汝霖你可向提點刑獄司多借些人手,若有變,可金牌急腳上京,至少兩個指揮的神機軍能調出來給你。”
宗澤心中一凜,“當不至于此。有官府……”
“汝霖!”韓岡打斷了宗澤的話,“當往最壞處做打算。我曾聽說過西域的一句諺語,面餅總是涂了肉醬的那面先落地。”
“下官明白了。”宗澤一瞬間的惶惑之后,又恢復了冷靜,斬釘截鐵的說道,“但下官會竭力阻止事態惡化到那般田地。”
“相信汝霖你一定能做到。”韓岡展顏笑道。喝了口水,他又道,“如今鐵路縱橫如阡陌,千里之行只需數日。日后穿州過縣的賊人將會越來越多。像這一回的煽惑、縱火的案子,只靠一州一縣,要破案著實不容易,甚至交給一路都吃力。若是有人沿著鐵路犯案,從揚州行到定州,這樣的賊子憑現有的人力怎么抓?”
躺在搖晃的床上,宗澤久久沒有入眠。已經在南下的路上,他還在想著韓岡早間說得那些話。
尤其是最后,韓岡透露了要設立新衙門的打算,很有可能要在維持鐵路治安的軍隊之外,增設一個專一用來捕盜的衙門。那時候,追捕江洋大盜,可就是由這個衙門,在各州縣和提點刑獄司的輔助下來進行。
不知道到時候,會被人怎么說了。
宗澤暗嘆道。
就像這一次的事。韓岡剛剛推動朝廷頒下鼓勵工業的詔令,突然間就出了漏子,必然會有人開始攻擊韓岡的政策。宗澤匆匆南下,便是要解決這個問題。
宗澤很明白,這些攻擊,只要他把差事辦好就能解決了。把他派去江南做什么?就是把幕后黑手挖出來,然后將責任全推到他們身上去。至于那些殘苛貪婪的工廠主,韓岡也給了他處置的權力,要不然也不會多費唇舌說了那么多。
這也是改制帶來的問題。盡管韓岡沒有明喊著變法、改制。但在不知不覺間,韓岡已經將制度改變了很多。
宗澤就在韓岡身邊,對此看得十分清楚。甚至還聽韓岡說起過,他對城市與農村的看法——韓岡當時使用的詞匯很陌生,但宗澤的確是聽懂了。
一直以來,農村與城市在經濟上最大的區別,便是一個是生產者,一個是消費者。
城市雖富,可財富皆來自于四方田畝。尤其是開封,富麗甲于天下,但百萬軍民,皆仰食于江南,文武百官,俸祿皆來自于四方。
但隨著開封府的工業開始展,鋼鐵、玻璃、等產業占據了各自大半市場,來自于工業上的財政收入,其實已經過了開封府界之內的夏秋二稅,與包括鐵路印花稅在內的商稅一起,占據了總稅賦的近八成。
這一方面有開封府界內的田土多屬于世家大族,稅賦本少的緣故。另一方面,也的確是開封工商大興,遠過舊年。十年間,開封稅收增長兩倍有余,單單只靠田畝兩稅,怎么也不可能有如此迅猛的增長。
但在韓岡眼中,舊日的財政體系,已經不能適應日漸繁盛的商貿體系,甚至連政治體系,都遠遠跟不上時代的變化。
“開封府內,以六曹治民,以兩廳理民,以三院安民。但鐵場戶口,不在開封府內。”
這是前段時間,韓岡私下里對宗澤說的。
來自于鐵廠的稅賦……朝廷壓根就沒收過鐵廠的商稅。鐵廠的盈利,直接就送進國庫了。要研,要改建,要增產,決定權都在朝廷手上。收稅?那朝廷要虧多少錢?!
宗澤知道,韓岡對此一直都有想法。可韓岡到底要怎么改變,宗澤并不清楚。
他只知道,這個天下,就像他現在乘坐的列車,已經在韓岡設定的軌道上跑得越來越快,快得無法再停下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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