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事將近,韓家門前的訪客更是絡繹不絕。
宰相家門前原本就車水馬龍的如同鬧市,現在已經趕上了上元燈會。
只到了巷口,馬車就再也走不進去,景誠從車上下來,向巷中一張望,不由得就嘆道:“好熱鬧。”
方興也跟著從車上下來,“沒辦法,平時想給相公送個禮都難,過了這個村,下個店不知要等到何時才能遇上了。”
“哦?”景誠回頭,“竟有此事?”
“相公的生辰從不大事操辦,想送禮都沒門路。年節時的人際往來,禮單上稍稍貴重一點,也會退回去。不過給新人送禮,就不便退了。所以誠甫你看看,這一回相公家嫁女娶婦,多少人都當成了討好相公的機會。”
“怕不止如此。”景誠搖搖頭:“別人送了,自己沒送,心里也虛。”
有些事,你做了,上面記不得。你沒做,卻會被記得清清楚楚。這本是官場上的通例。
“天下官員數萬,京師之中也有數千,誰送誰沒送,就是去銓曹四選,想對著名單查也查不清,中書門下可不是州縣衙門里面就那么幾個人。”
方興笑說了一句,拉著景誠,“不要管那些人了,他們就是送了禮,過些日子,相公也會回禮——宰相的人情,哪有那么輕易給人的?——且隨我來,相公正等著誠甫你。”
潤州的局面終于平靜下來,景誠也就能夠暫時脫身,上京來述職。
方興本與景誠有過幾面之緣,最近任職京師,被韓岡派了去迎接景誠。
韓岡此時正在后園中批閱論文,外面的喧鬧傳到后園中來,只剩下風中的一點雜音。
收禮、回禮之類的小事,有王旖看著,韓岡這個甩手掌柜當得輕松自在。
不過對著一篇討論圓周率的論文,韓岡拿著炭筆在草稿上點點畫畫,看得有幾分吃力。
近些年來,在自然科學的研究上,進步速度十分明顯,有些地方甚至讓韓岡都有跟不上時代發展的感覺。
尤其是代數體系創立,幾何原理被翻譯之后,數學上的進步更是讓人驚喜。《自然》數學篇中,不規則物體的面積和體積的計算是討論的重點,曲線。也有人開始研究怎么將代數帶入幾何之中。
可惜韓岡的水平不行,否則引導創立出解析幾何的基礎當非難事,而微積分,也該出現了。
聽說方興把景誠帶來了,韓岡便放下筆,松了一口氣,出去見客。
“恭喜相公。”
見到韓岡,景誠便先向他道喜。
韓岡還了景誠半禮,卻搖頭道:“兒女嫁娶,乃私家之喜。江南安靖,方是宰相之喜。如今江南之地,可堪為韓岡道喜?”
景誠前幾次拜見韓岡,總少不了幾句寒暄,第一次韓岡如此開門見山。景誠心臟都停跳一拍,不知韓岡想聽到什么樣的消息。
他猶豫了一下,偷眼看了看韓岡,又瞥了眼方興,依他對韓岡的了解,當朝宰相是喜歡聽人說實話、做正事,而不是歌功頌德、阿諛奉承。而方才方興在外面說了一番韓岡的作風,也印證了這一點。
他想著,遂一咬牙,“絲廠不休,江南亂事不止。”
方興在旁問道:“難道江南的絲廠廠主還沒有將工錢漲上來?”
“小漲而已,遲早會再降回去。此輩欲壑難填,又開始引用倭人,工錢如何能高得起來。”
方興道:“棉廠開在西北,吸納了多少無地農戶。工錢尤勝耕作,為何江南不能如此?”
景誠道:“棉廠少而絲廠多,棉價高而絲價低,棉行公心多而絲行私心重,紡棉多工廠而織絲多小農,故而棉廠可安民富民,絲廠則亂民殘民。”
韓岡道:“此事我亦知,故而借此番兩浙變亂,朝廷將會免征兩浙丁稅三年。同時從明年開始,兩浙兩稅,將不再征收絲絹,改為納錢,再免去百姓折變之苦。”
景誠道:“若能減少折變,誠為兩浙百姓之福。但絲廠……”
方興打斷了他的話,反問道:“誠甫兄,你覺得絲廠現在能廢嗎?”
“為何不能廢?”景誠忍住心頭的不快,也反問道。
“因為廢不了。”卻是韓岡做答,“折變殘民之重遠甚于絲廠,天子都查禁不了折變。絲廠收益遠過耕作,富民蜂擁而起,你覺得你能廢得了絲廠?”
韓岡嘆了一口氣,“還要多謝誠甫你,能坦誠相告。但爾等為親民官,要做的是讓境內無流民,而不是去敗壞他人的產業。絲行私心重,可教化、可引導、可依法重治,但不可貿然罷廢,誠甫,你可明白?”
“下官明白……可百姓何辜。”景誠低聲道。
韓岡聽得出來,景誠的態度有幾分是投己所好,但也有幾分是真心實意。
“不要光想到絲農,更要想到天下百姓能穿到更便宜的衣料了。相比起絲天下億萬元元,江南的絲農就顯得微不足道了。朝廷治政,不能兩全之處,就只能有所取舍,眼下的情況,站在更多人的一邊了。”
見客用了一個多時辰的時間,到了二更天,韓岡才脫身出來。
王旖拿著整理好的禮單賬目等了許久,看見丈夫,就有些不耐煩:“怎么這么久?”
“先是見了潤州的景誠,之后又順便見了沈存中剛剛提拔起來的一個年輕人。據說架設鐵路橋梁上的水平,還要勝過李明仲,泗州到揚州的沙洲石橋就是他主持修造的。方才聊了幾句,很有些想法,不過有些脾氣。”
“哦?”王旖好奇起來:“現在還有人在官人面前還能有脾氣的?”
見多了在父親和丈夫面前連話都說不好的官員,也聽過許多在天子面前,手腳發抖語無倫次的故事,王旖完全想象不到尋常小官見到韓岡還能有脾氣,
“年輕人多如此,能安心做事就好。”
有才所以自負,又因為沒有功名,自卑之下反而更加自傲,甚至還有狷介。
若只知之乎者也的腐儒,韓岡沒打算慣著他們的脾氣,但當真有能力的人才,自然要另眼相看。
“他正想著用鋼鐵來架橋,比起木橋石橋,鐵橋的跨度更大一點。要是能夠成功,肯定是”
相比起與景誠的會面,年輕的工程師的一點小脾氣,完全不算什么。
在權勢面前,景誠不敢硬頂。但景誠的態度,代表了很大一批官員的想法。
棉廠這種新創一個行業的工廠不算,淘汰舊式生產力的工廠,必然會受到舊勢力的反撲,而大批的失業者,也會讓很多旁觀者站到對立面。
但韓岡沒打算退縮,江南的情況也動搖不了他的根基。
“官人……官人,官人!”
王旖越提越高的聲音,將韓岡的思路拉了回來。
“嗯,聽著呢。”韓岡漫不經心的應聲道。
王旖瞪了他一眼,一如既往的拿他沒辦法,將幾本冊子一一放在了韓岡的面前,“這是今天的禮單,要還的,要退的,都分了類。這是大姐兒的嫁妝單子,過兩日就先送過去。蘇家昨天也把金娘的嫁妝單子送來了,比之前說了多了兩樣,官人你看看是不是退回去。”
韓岡翻看了一下,多了四百畝水田和兩千貫錢,“大概是蘇子容從章子厚那邊聽到了什么,我會去跟親家翁說的。”
蘇子元已經再娶,更又生了一對兒女。但蘇金娘是當朝宰相家長子的未婚妻,蘇子元的繼室別說虐待,就是慢待也不可能。嫁妝上也沒有儉省,反而比預想得更多。
在蘇子元趁入覲的機會,帶著女兒入京后,王旖和嚴素心都去蘇頌家探視過,對這個兒媳婦都很滿意。而且,以韓家的家底,更不會對嫁妝有何苛求。猛然看到嫁妝比預先約定的多了,王旖反而覺得不好。
“根本沒必要攀比,兩家能一樣嗎?”王旖道。
宰相家和知州家根本不是一個等級,以韓家的家境,也不會太在乎這點嫁妝。在王旖看來,蘇家完全沒有必要打腫臉。
“還不是怕女兒在夫家受委屈?都是一片父母心。”韓岡深有感觸,“何況福建的風俗也如此。”
福建嫁女,一向講究。富戶女兒出嫁時,在嫁妝之外,還要另外準備隨車錢數百上千貫,用車載送婿家,一路炫耀。倘不如此,必為鄰里訕笑。為嫁一女,即使官宦門第也要竭盡全力。福建不愿生女兒的風氣,也多來自于此。
蘇家便是福建大族,聽到韓家給女兒準備的嫁妝,也不愿意女兒差得太遠。
“既然蘇親家那邊給金娘又添了嫁妝,大姐兒的嫁妝是不是也加一點。”王旖問道。
京師風俗,雖不比福建,可也依然講究嫁妝的豐厚。
“足夠了。日后不夠再補貼也不遲。”韓岡不覺得自己給女兒準備的嫁妝還會顯得太簡薄。
韓岡夫婦給女兒準備的嫁妝,最重要的部分是兩份地契和一份存單。
在開封府界內的一座有著八百畝上等水田的莊子,還有一座位于隴西有著近三千畝棉田的莊子,以及在平安號中提取十萬貫的憑據。
三樣之外的其他陪嫁加起來,只占了所有嫁妝的一個零頭而已。
開國之初,這份嫁妝能讓宰相們打破頭。
向太后的曾祖向敏中,便曾與另一位宰相張齊賢爭娶一位有十萬貫家私的寡婦,最后鬧到真宗皇帝面前,弄得兩敗俱傷。
如今升平百年,國富民富,十萬貫已經引不動宰相出面爭搶,但也足以讓世人震驚了。
不過未免世俗之議論,后兩樣都不會公開,兩家心照就好了。韓岡也只跟章惇隨口提過。
“不如送親的車馬就不帶回來了,留給祥哥和大姐?”王旖提議。
“也好。”韓岡點頭道。
按照此時京師的風俗,嫁妝需用人來抗,新娘也要坐花轎。
但以人為畜,向來為韓岡所惡,此番嫁女娶婦,韓家將以馬車相送、相迎。
準備去迎親的婚車,已經準備好了。而運送韓锳的嫁妝,也將會用貨運馬車來運送嫁妝箱籠。而不是兩個挑夫抬一個箱子,這樣穿街過巷的風俗,會阻礙京師的交通。
在韓岡看來,還是一支車隊更符合他的審美觀。
要不要順便把天子聘后的儀式也順便改了呢?韓岡想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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