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宰執天下-第98章 微雨(五)
更新時間:2016-03-14  作者: cuslaa   本書關鍵詞: 穿越歷史 | 宰執天下 | 免費小說 | cuslaa | cuslaa | 宰執天下 
正文如下:
三月十三第二更。

“都監!”

這一次是文嘉的聲音。

秦琬扭過頭,看著文嘉。

文嘉很少在這種場合發言。他一直都很注重維護軍中上下秩序,如果是在城中軍官集會的時候,他很少會公然表達自己的意見,而是回去執行走馬承受這屬于他的本職工作。只有在人數較少的情況下,他才會主動出謀劃策,或是擔負一些軍事任務。

文嘉雖然不屬于天門寨的體系,可他現在公然發言,不論結果如何,日后就別想脫身。

秦琬不愿拖累文嘉,他等了一陣,見文嘉神色依然堅定,方嘆了一聲,“……文走馬請說。”

文嘉急聲道:“若有賊人挾持良民為質,都監當如何處置?”

秦琬心中一暖,寬慰的笑了一下,文嘉這是把前途放到一邊來幫他了,“我明白的,我明白的……”他說了兩句,聲音又喑啞下來。

從古時起,對付劫持人質的案件,官府標準的處理流程就是殺賊,人質安全從來不在考慮范圍之內。

最有名的例子,就是后漢喬玄。他的兒子被賊人劫持,要求贖金。司隸校尉率人來卻投鼠忌器、不敢用強。喬玄便說,‘奸人無狀,玄豈以一子⊙長⊙風⊙文⊙學,ww≠w.cf↘wx.n↗et之命而縱國賊乎’,要求司隸校尉立刻動手。最后三個綁架犯死了,喬玄的兒子也死了。喬玄事后還上書漢靈帝,‘凡有劫質,皆并殺之,不得贖以財寶,開張奸路。’從此之后,官府來處理劫持人質的案子,只要是依法行事,成功結案,那么就只有兩個結果,一個是賊人死了,另一個就是賊人和人質一起死了。絕不會出現,保住了人質性命卻讓賊人跑了還能成功結案的案子。

歷朝歷代,甚至立法嚴厲禁止向賊人妥協的行為,這個嚴禁并不局限于吃官飯的捕盜。若依照唐律,如果顧慮人質,不上前去抓捕罪犯,莫說捕盜的官吏,就是人質的街坊鄰里,也都要被判兩年徒刑部司及鄰伍知見,避質不格者,徒二年只有至親才有資格要求顧慮人質安全,可以時候不受責罰。宋律也是一般,基本上就承襲了唐律。

而且依照最近都堂頒布的編敇,甚至還加強了處罰,對鄰里的懲罰還是不變,捕盜若妥協退讓,事后可不是兩年徒刑那么簡單了,肯定會流放秦琬私下里都聽人抱怨,朝廷現在越來也不顧臉面了,千方百計把人趕到邊疆去屯墾。

到底這敇令有多少成果,秦琬并不清楚,反正秦琬這幾年完全沒有再聽到過劫持人質的事了。

即使是太行山中已經存在了幾百年的太行群盜,過去時常下山在鄉間劫掠富戶,綁人求財,在定州、保州這些就在太行山邊上的軍州民間,名氣很是響亮,可如今他們都不見了蹤影。

北地的鐵路這十幾年已遍及各縣,經常出行的百姓比過去多了幾十倍,對盜匪來說,可供打劫的對象也就多了幾十倍。各地的刑案數量大幅增長,而且由于交通頻繁的原因,外來的犯罪者在其中所占比例越來越大。

三年前,因為各路上報劫持人質、搶劫車輛的事件太多,甚至連運行在干線上的列車都被太行山下來的盜匪搶了一回,嚴重影響到了各地的鐵路運營換句話說,就是北方數以百計的豪門世族和朝廷的錢袋子被搶了故而惹動了都堂,調集太行周邊四路聯合作戰,河北、河東、京西、開封轄下各縣,都出動大批鄉兵、快手,配合鐵路總局的護路軍,由沈括統領,共同剿滅太行群盜,并清理四路州縣騷擾鐵路的盜匪。

太行山那些盤踞山中百多年、乃至幾百年的寨子,一個個都是高墻深壘,地勢絕佳,山坡頂上三四丈高的寨墻絕非罕見,只是在火炮面前,舊式的防御體系毫無意義,沒有一座能扛過三天。

半年多的聯合作戰下來,往嶺南、西南和西域去的道路上,扣著枷鎖的人犯不絕于途。

一時間,太行山中只要有人聚居,就會被視為匪窩。許多太行山里面的村子都被打了包袱卷,一齊發配到邊疆遠地去了。或許其中有些無辜之人,但要說有一半的人家做過黑活兒,還真的沒得可辯的。

只有很少的一部分逃去了遼國,現在也不知道在遼國哪里給契丹貴人們做牛做馬。

律法森嚴如此,便使得許多賊人為之斂手。北方地界,一時大安。

天門寨眼下的困境,正要細論起來,也不過是遼人拿了千萬百姓做人質,脅迫城中為之妥協。

如果按照文嘉的說法,閉門不納就有了律法上的依據但這只是小事。依照軍律,敗兵反沖戰陣,殺之勿論!秦琬有充足的理由為自己辯解。

但許多人之所以猶豫,是因為身懷良知,惻隱之心難以安撫。

所以文嘉的話,更重要的是讓秦琬可以大義在身。閉門不納,不是膽怯,不是為一己之身,而是為了避免遼人一次次故技重施,讓更多的河北百姓遭此劫難。正如喬玄所言,是為了避免‘開張奸路’。可以讓猶豫不決的人,良心得到平安。

秦琬知道文嘉的規勸有理,但眼前這里不是一個兩個人質,可是有著幾千,甚至上萬的百姓。一個個鮮活的面孔就在眼前,這讓他怎么下令?

秦琬扶著雉堞,他第一次痛恨起自己的無能。

就算是十倍的遼人,秦琬都沒有怕過,即使是冒著性命之險出門夜襲,他都沒有猶豫過,但要他眼睜睜的看著如此之多的大宋子民死于眼前,他實在無法硬下心腸。

見秦琬還在猶豫,文嘉更急切的勸說道,“都監,如果今日開城,也難以救下百姓,只會讓天門寨與之俱滅,而且以遼人虎狼之性,日后又怎會不用于他處?一旦北虜來犯,一路將無噍類,自此河北百姓永無寧日。”

這話比之前隱晦的提醒更加明確了。好幾個將校聞言一振,先后叫起,“都監,走馬說得對,不能開門啊。”

“開門北虜就會沖進來。不是救人,是一起死啊。”

“今天讓遼狗嘗到了甜頭,日后定有更多百姓吃苦!”

到最后,七八張嘴異口同聲,“都監,不能開門啊!”

秦琬回過頭,勸他不要開門的聲音就更加大了。但說話的人,還不到人群的一半。

剩下沒開口的占了大部分,有人是不肯出頭,也有人則是猶豫,更有人即使明知是錯,但還是想要將百姓放進城來,只是不知道該如何開口。

秦琬望向他手下一個得力的馬軍指揮使。這位永遠都是昂首挺胸,精神頭十足的軍漢,現在耷拉著腦袋,什么反應都沒有。

快到四十了,他才娶了妻。岳家是附近村子里的富戶,秦琬剛剛喝過他的喜酒。

大戰起時,他渾家就在天門寨里,但岳丈一家十幾口卻是都留在了外面,外面的幾千一萬人中,說不定就有他渾家的娘家人。

秦琬又看了看他的一名親兵,這位相貌樸實的年輕人,滿是乞求,他就是本地出身,因為為人老實,做事認真,被派到城衙打雜,秦琬接觸過幾次后,覺得可用,又將他抬舉起來做了親兵。他的家人都在寨外,沒能來得及逃進天門寨。之前只以為全家都受了難,現在上萬人在眼前,他心中又如何不期待其中有自己的家人?

天門寨中,只有一半士兵是外地駐泊而來,另一半是當地的土兵。如果現在下令閉門不納,至少有一半人會完全失去斗志。

時間就在秦琬的猶豫中過去。

萬余人黑壓壓的如同潮水,向天門寨的四座城門涌來。

他們開始奔跑的時候,還是被后面人的推動,一步步的走,現在已經形成了慣性,開始奔跑起來。

只要稍慢一點,就會被后面的人趕上、推倒,被一只只腳踩上來,再也爬不起身。誰都不敢稍停腳步,就是前面的人倒下來,他們的反應也只會是踩過去。

混亂的人群毫無秩序,卻無可阻止的沖向天門寨,就像破堤的洪水,沒有什么能阻擋他們。

主張閉門不納的文嘉等人,已經不再催促秦琬了,只要秦琬繼續猶豫下去,那就是最好的結果。既然城上勢必無法對百姓開炮射擊,阻止他們接近城墻,最后肯定會來到城墻底下,那么什么都不做就是最好了。

在文嘉的焦急中,秦琬沉默的舉起望遠鏡。

鏡頭中,一個母親摔倒在地上,也許是傷了腳,也許是被人踩踏到了其他地方,一時間怎么也掙扎不起來。

跟絕大多數遭難的女性一樣,她在臉上抹了一層黑灰,身邊還有一個小女娃子,應該就是她的女兒。

小女兒才三四歲,扎著紅頭繩,跟她娘親一樣臉上抹了黑灰,正哭喊著,拉著娘親的手。

母女倆此時已經落到了人群的最后面,跟在后面的遼兵正一個個的趕上來。

母親幾次撐起身子都沒能站起身,她絕望的放棄了掙扎,開始拼命的推搡著女兒,叫喊著驅趕女兒快點跑開。

小女娃兒被母親推著罵著才聽話的往前走了,走了兩步,回頭望望,再被罵了,又跑了兩步,一個踉蹌撲倒在地上。她可憐巴巴的回頭看看娘親,又爬了回來,抓著娘親的衣角,怎么也不肯放開了。

母女倆抱頭痛哭,一名遼兵貓戲老鼠一般邁著慢悠悠的步子追了上來,手里提著濕漉漉的刀,緩步走到了她們的身邊。

秦琬平靜的放下了望遠鏡,不需要再多看了。

這對母女,最終幫他下定了決心。

“耶律乙辛可以不要臉,我卻不能不要。”秦琬寧寧定定的說道,“城外皆是皇宋子民,我等吃穿皆來自于百姓,豈能拒之門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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