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第192章借款(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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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希文請坐。”
韓岡接人待物就如傳言一般猶如春風拂面。親自在書房門口迎接,連入座都帶了一個請字。但宰相身份給米彧帶來的壓力,依然無處不在。
雖然米彧之前在席面上說起要拜見韓岡,是那么的自然,恍若尋常,就像去走親戚一般,想見就能見到。不過米彧其實只見過韓岡幾次,而且都是隔了數丈之遙,十幾個人的距離,今日當真來到韓岡的面前,也不禁戰戰兢兢起來,自然早維持不住朋友面前的裝模作樣。
在寬大的交椅上坐下來后,他又向前挪了挪屁股,只半邊黏在椅子上,方才覺得安心了一點。眼睛也不敢直視韓岡,向一邊瞥在了韓岡座位旁的小幾上。
小幾上放了一本書,從粗糙的裝幀上可以看得出來那不是印刷本。封面是白紙一張,上面只有端端正正的《地月行》三個大字。
感受到了米彧的視線,韓岡側臉看了一下幾案,就略帶自嘲的笑了一下,“閑來無事,就隨手找了本書翻一翻。”
韓岡坦率的笑容讓米彧晃了一下眼,可能是因為有些瘦削,韓岡看起來比實際的年紀要小一點,再一笑就更顯年輕了。
宰相外放的情緒,完全不像米彧見過的其他高官州縣官以上,幾骸ぁ紜摹В瑆w≯w.cf±wx.ne♀t醵際且桓瞿涌壇隼矗砬櫸從ψ蓯頃用聊衙鰨萌說么蠓閹劑咳ゲ露齲恫患昂閱殼氨硐殖隼吹鬧甭省br/
米彧回憶著自己來之前所做的功課。當朝次輔性格內斂,城府很深,喜怒不形于色。可能今天的心情不錯,故而放得比較開。
不過親切的態度與傳言相同。盡管曾經親手格殺宰相,軍中將帥無人不畏其三分,但待客時總是不見倨傲,遠比另一位宰相平易近人得多。還有就是不喜過分奉承,卑躬屈膝更要不得,不論是哪位宰相,都更加青睞性格說話坦誠,言之有物的客人。
然而一定程度的奉承,肯定是少不了的,要是當真以為宰相喜歡直率坦誠,就用不著說兩句好話拉近關系,那簡直是不會做人了。
“能得相公青目,想必是本好書。”米彧語氣堅定,設法讓自己的話看起來是更加發自內心的確信,而不是對宰相的討好。
韓岡哈哈笑了兩聲,看起來對米彧的話沒有反感,“挺有意思的一部書,正在《時代》上連載的。”
“《時代》上連載?”米彧的驚訝恰到好處,“這可不容易。”不過他立刻又切切實實的詫異起來,“在下也有訂閱《時代》,只可惜廣南僻地,拿到報紙總要遲上一兩個月……”
米彧自《時代》創刊就開始訂閱了。雖然創刊才兩年,在京中的諸多報刊中就排在第四或第五的樣子了。是齊云快報社旗下的一份專門面向中等以上人家的報紙因為價格比快報貴了近一倍,而且低劣商品的廣告和鄙俚俗事的刊載都要少于快報。
天下發行量最大的兩家快報,本是從賭.球賭馬的賽報發展而來,文章全是白話不說,遣詞用字都盡可能的簡單。前段時間中書門下頒布一千五百常用字后,兩家快報立刻就將之定為印刷字庫的標準,甚至盡可能只用最常用的五百字,號稱只要蒙學畢業就能看得懂。由于要迎合大多數人的口味,這格調上就升不起來。比之更下一等的,可就是鐵路上所發行的有著各種各樣不堪入目內容的小報了。
過去兩份快報執天下報業之牛耳,沒有其他報紙能與之競爭,連‘對瀟瀟暮雨灑江天’都嫌俚俗,‘系我一生心,負你千行淚’更是該找個坑埋起來的一干士人們,也只能捏著鼻子在‘得勝歌豪奪千丈賽三連勝’,‘北天王零比一不敵同坊死敵’以及‘張麻子剪刀就是好就是好’之間,尋找符合自己喜好的內容。只是因為滿紙俚語的緣故,事后還得用用《自然》、《科學》、《文藝春秋》、《國家地理》這等專業性期刊來洗一洗眼睛,回復一下格調。
但隨著《京華日報》,《洛陽時報》等京內外一大批以中戶以上的人家為目標的報紙創刊或進京,兩大快報很快就在銷量和廣告收入上感受到了一絲壓力。
意外地發現了這么大的一塊肥肉從自己嘴邊被野狗給搶走了,兩家報社在金錢和自尊的刺激下,立刻用最快速度各自推出了面向士人階層的新刊物。其報道內容,跟貼合上層人士的口味,減少娛樂化的內容,增加有關軍國工商方面的報道。兩大報社的底蘊,讓兩份新刊物用最短的時間奪回了失去的領地。
而連載小說,此前的一年多,米彧完全沒在這兩份報紙上看到過。
快報上的連載,多是市井故事,又或是公案小說、神鬼志怪,也有男男女女的恩怨情仇,總之多是鄙俗,迎合百姓所喜。格調如此之低,當然也就不會被《時代》選入。
米彧原本以為《時代》上肯定不有小說連載這一欄了,沒想到北上京城的這段時間,第一部在《時代》上連載的小說就這么出現了。
“連載也才一個多月。”韓岡證實了米彧的猜測,他點了點桌上的書,至少二十萬字內容的厚度,“我這里是全本。跟快報不一樣,《時代》和《經濟》要確認內容,必須要全本。”
米彧點頭,“齊云快報當初連載《海天記》,故事編到中間就跑沒了影兒,連載的小說,的確應該先有全本再上報。”
快報上連載的小說,前后不能呼應的情況很多,也有前半部杰作,后半部就變得一團狗屎。甚至還有因為作者有事外出遠行,報社找人代筆,等作者回來后,驚訝的發現主角沒了爹媽,丟光家財,自己身陷囹圄,妻妾兒女死個精光的例子,一部原本很受歡迎的作品就此變得讀者人人唾罵,只能匆匆結尾。
韓家仆役此時送上了熱茶。
蓋碗下是碧綠的茶湯,一股清冽的茶香在書房中飄散開來。韓家自用的太白炒青,即使在廣州的阿剌伯胡商中也是鼎鼎大名,其價比黃金,卻是有價無市。很有些人打著太白炒青的招牌,從胡商那里賺了不少金銀。
米彧過去從來沒有喝過韓家的太白炒青,今日一喝,卻也沒有覺得比起江南茶園出產的炒茶有哪里特別。
不過他還是發自內心的稱贊了幾句宰相家的好茶,再拿買了假貨的阿剌伯胡商說了一個笑話。米彧又看向茶幾上的書他發現韓岡似乎很喜歡這個話題,“《地月行》……可是說奔月的事?”
韓岡果然如其所料,雙眼頓時一亮,雙手一拍,笑道:“希文猜個正著。的確是奔月。不過可不是偷吃不死之藥,是真正的建造機器,將人從地球送到月球上。”
果然。
米彧心道,這就像《氣球上的四十天》一樣,都是以新式機械為核心的小說。
掛著游記的皮,骨子里還是機械。
名聲極廣的《九域游記》,有關其作者真實身份的諸多傳聞之一,就是由眼前的這位宰相親筆。事實是否一如傳言,外界無人知曉,但因為九域大熱的緣故,其所開創的游記體小說便層出不窮。
十余年間,不同書中的不同主角游歷的范圍從大宋諸路,到緣邊羈縻之地,再到邊境諸國,最后一直擴撒到天下萬邦。羈縻州的各洞各寨各族,全都成了踏青地,遼國、高麗、日本同樣被走了個遍,西域、泰西的貴人家的女兒,也不知被漢家兒郎弄走了多少個。
如此多的游記小說,當然是泥沙俱下。有粗制濫造,以穢文勾人,甚至只是將他人作品改頭換面的劣作,也有言之有物讓人幾乎信以為真的杰作,還有的,地理方位全屬杜撰,到處都能看見山海經影子,只是主角一路奇遇,因而頗受歡迎這基本上就不能算是游記小說了。
在米彧看來,真正的游記小說,當與九域一樣,故事乃是小說家言,只是故事背后的每一條細節,卻無一不在提醒著人們,這不是作者的憑空杜撰,而是一些人的親身經歷的記錄。
其中能被歸為杰作的,當屬《北海游》,《南行記》,《蓬萊錄》,這些都是近年來有名的游記小說。說起來這是小說,但內容則頗為真實。
比如《南行記》中,在南洋之南,越過橫跨赤道的金洲群島繼續向南行去,就有一座方圓萬里的洲陸,居于大洋之中,最南已經靠近南極。洲陸之上,有獸三腳,直立如人,母獸腹上有袋,仔獸養于其中;又有長頸巨鳥,無翅難飛,長腿善奔,更有土著,不知耕織,以曲尺捕獵為生。
過去米彧也只是當小說看,但今年一艘南下赤道的開拓船在延誤了半年歸期之后返回廣州,據船員自稱是遇上了風暴,意外發現了一片洲陸。他們花了很長一段時間修理船只,在此期間,一部分船員便在這一片新洲陸上探險。《南行記》中一樁樁異域風土,便在船員們的敘述中一一得到了印證。
這一發現,在廣州引起了極大的轟動,不但《南行記》一時脫銷,同一作者的所著的《北海游》,《蓬萊錄》也被視為實錄,而不是小說,紛紛被人購買。短短時間內,已經有人在福建商會里面號召,要集資組建兩支開拓船隊,一支前往赤道之南,書中主角將之命名的大洋洲,一支前往《蓬萊錄》中大東洋對岸的蓬萊洲。
只是在米彧看來,若有人當真抵達南極和北極,于天穹中所謂極光的映照下,在南極的冰蓋大陸上艱難跋涉,在北極冰洋的冰層上小心求存,或者是向東越過大東洋,歷經風浪險阻,抵達幅員數萬里、比宋遼兩國加起來都大的蓬萊洲,那么他肯定早就聞名天下了,為宰相堂上客也是尋常,根本沒有必要縮在家里寫小說。
絕不可能有這樣的人!除了天授之外,米彧真不知作者如何在開拓船發現新洲陸之前,就把那一片洲陸深入了解到如同親歷的地步。有九域游記在前,米彧包括他身邊的友人都覺得真正得有天授的韓岡韓相公,是為作者的嫌疑重大。
但據說韓相公最喜歡的還是《飛船上的四十天》。兩位好友加一名倭國仆人在飛船上旅行萬里,行經天竺、天方、昆侖的故事。
故事的內容并非重點,途徑各地的風土人情,也算不上特異。書中最為引人入勝的還是飛船的建造。整整五分之一的篇幅,用在主角建造飛船上。讀者們看著飛船在主角精妙的設計和建造下,一步步成型。而最后一回,卻是主角在旅行的最后,放棄了飛船,決心建造不用氣囊,比空氣重,使用機器驅動,能夠駕馭風而不是隨風而動的飛行器。
排除掉故事的成分,整部書簡直是一篇可以發表在自然上的、有關飛行器現有技術和發展方向的綜述文章這是米彧的好友,自然學會的銀徽會員,同時也是米彧的學會引薦人兼資助對象的評價。而韓岡喜歡這本書的消息,也是這位好友帶來的。
如果這一傳言沒有錯,那么韓岡對《地月行》的喜愛,絕不是因為主角在地月之間旅行的見聞,而肯定是建造奔月工具的程序。
韓岡外放的反應也正映證了這一猜測,他饒有興致的問,“希文你可知,他們是用什么飛上月亮的?”
米彧立刻轉動起自己靈活的腦筋,從淺薄的格物知識中尋找答案,“飛船?”
“大氣層的厚度有限,飛船上升的高度更有極限。”韓岡搖頭,“希文你應該還記得年前學會派去廣南的測量隊吧?通過他們的計算數據,我們已經得到了地球的直徑,按照最新的測量結果,用學會內部用的公制來計算,地球的直徑才一萬三千多公里。地月之間的距離,則是三十八萬公里上下。如此遙遠的距離,飛船完全派不上用場。”
“大炮?”米彧比劃了一下,只要能做出能夠容納一個人的炮管,那么飛到天上難度會低上一點。
韓岡又搖頭,“大炮發射時的加速度太大了,時間又太短了。軍器監做過實驗,試用過空心彈殼,里面放上一只烏龜來。射擊過過后,炮彈里面的烏龜,連殼都碎了。之后又換了軟木塞填了,,龜殼沒碎,但烏龜還是死了,同時做實驗的兔子、老鼠,也沒有一個活了下來。”
“那該怎么做?”米彧眨著好奇的一對眼睛,詢問著。
作為一個成功的商人,觀人的眼光是米彧安身立命的本錢。韓岡明顯的對教化天下感興趣,對格物機械很看重,那米彧就去迎合他,去談論機械、格物和教化。
雖然接觸韓相公的時間很短,但聽過了足夠的傳言,今天又親眼見證,韓岡的目標當是是萬世師表,如孔子一樣,留傳后人。
孔子能夠讓飛船上天嗎,韓岡能。
能夠讓鐵船下水嗎?韓岡能。
能夠救助天下人免遭天花所苦?韓岡能。
萬世師表,這是韓岡的目的。
確認了對方的欲望,米彧說話的方式就有了改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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