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綰“撲哧”一笑,又正色道:“方大哥是買賣道上的人,走南闖北甚是勞心勞力。出門在外挺不容易的,我就是敬佩方大哥這股子硬漢氣息。”
方晉黝黑的臉頓時起了一抹泛著亮光的酡紅:“哪里的話,姑娘抬舉。”
“我見大哥身旁也無小廝跟隨,這南來北往想必十分辛苦,什么事都只能自己一個人來。大哥為何不請個小廝與自己搭把手兒呢?”蘇綰道,似是詢問,又似不是。
方晉一聽,頓時呵呵笑了起來:“姑娘繞了這么一大圈子,原來真要將這小哥送給我。呵呵……這個嘛……”
蘇綰忙道:“不是。不是送,而是托付!”
“托付?”
黃葉惶惶然地,忽然拉住蘇綰搖頭,表示不想離開。
蘇綰輕輕推開黃葉,也心有不忍。但是沒辦法,在柳州她沒這個能力保他周全。蘇園的爛攤子還等著她呢,也不知臨王妃發現黃葉不見了會不會疑心到自己。
方晉聽到“托付”兩字頓時正色:“怎么說?”
蘇綰道:“若非無奈,我也不會將他帶到此處。方大哥,個中原委我不便明說,我只求大哥能收留黃葉,帶他離開柳州。”
方晉是個干脆的人,他見蘇綰竟把話說到這份上了也就不再多問。不過看黃葉臉色似乎并不想離開,這燙手山芋是接還是不接?
蘇綰見他猶豫,便立刻道:“黃葉托付給方大哥,方大哥自然不會吃虧。超光我完璧歸趙,不帶走一根毛,大哥意下如何?”
方晉眼神一亮:“你不要超光?”
蘇綰搖頭:“但求大哥能收留黃葉。”
方晉開始沉思。大堂里柴火噼里啪啦裂開的聲音一記連著一記,仿佛蘇綰不安的心跳。她屏住呼吸盯著方晉,生怕他拍拍屁股扭頭就走。
她原本是想暫且將黃葉安置在留香書屋,但也絕非長久之計。此事一旦東窗揭發,臨王一聲令下就可踏平整個柳州,到時誰都無可遁形。唯有立刻離開柳州才是上上之策。可是黃葉是個啞巴人又極單純,一個人離開勢必會碰到居心不良之徒。這方晉的出現,卻正好解了自己的燃眉之急。況且方晉這個人似乎挺看中義氣,他要么不答應,答應之事定會做到。這點倒與蘇洛陵有些相似,都是一言九鼎的人。
方晉腦額一拍:“好。大哥答應你,不過超光你倒不必還給我,你也知道它的來歷,走著四處招搖難保不會讓眼尖的高手看出來。大哥是個生意人,這樣吧,你我做樁買賣如何?”
蘇綰一聽有戲,立刻回道:“愿聞其詳。”
“我將這名小哥帶走,你須將超光好生照料。三年之后大哥故地重來,再將超光帶走,這樣可好?屆時也可讓你知道這小哥是否過得好,愚兄是否有負所托。”
“一言為定!”蘇綰舉掌。
方晉朗笑著與她擊掌為盟,一聲清脆的合掌之聲淹沒枯木焚燒的聲音。
黃葉呆在原地,愣愣盯著蘇綰,蘇綰卻渾然不覺。
總算是了卻了心頭的一樁大事,蘇綰陪著將兩人送出留香書屋。
夜更無聲,沒想到這么快就要離別,心頭要說沒有不舍是不可能的。關于那個夢境與黃帛可能永遠都沒有答案了。蘇綰心內唏噓,有種長久以來被壓得喘不過氣,一朝解放驟然被光力氣的頹散感。
方晉騎上了一匹亢龍馬,回頭招呼黃葉上馬。
黃葉仍舊愣愣看著蘇綰,仿佛時光在他那兒已經定格。
“黃葉?”蘇綰輕輕提醒他,“你不想走是嗎?”
黃葉點頭。
蘇綰無奈低笑:“我們有三年之盟,三年后,你也許可以回來。別放棄!”
黃葉安靜溫順地默默看她,突然沖上來狠狠將蘇綰樓入懷里,低低啜泣的聲音在她耳畔被無限擴大。蘇綰心底一酸也抱住黃葉:“對不起……”還是沒能留住他,蘇棋該會多怨懟她啊!
男兒的眼淚緩緩淌入脖領,秀領微濕,明曦淺風中,離別如約而至。蘇綰盯著馬上那個人影漸漸消失在街頭,路口彌漫著晨霧的白光中,似乎是一條永遠沒有回頭的路。
寅時城門開啟,別離像一條蠶絲藕斷絲連,一頭系上城門,一頭則系在那個不知道有沒有兌現時期的三年之盟上。
不知道為什么,送完黃葉,蘇綰心里頭像被人鑿去一塊似地。要說認識黃葉絕不比其他人時間長,幾次接觸對他印象卻頗佳,似乎還夾著一份特別憐惜的感情。那樣一個沒有摻糅雜質的人,在蘇園里比大熊貓還珍貴,如果絕種就太可惜了。
身子被抱過之后恢復清冷,空空蕩蕩的軀體有點魂不守舍。騎上雪梅娘慢慢踏著晨霧回蘇園,立在那個恢弘的大門之前,陡然覺得自己突然像是在做一個永遠醒不來的夢。
將雪梅娘交由守門家丁牽去紅玉丘后,她無聲而笑。正打算舉步進門,去面對隨之而來的種種難題,卻見大門沉沉而啟,聊管家領著幾個跨刀的捕快躬身請出門,見著她忽然一愣。
蘇綰也是一驚,心想臨王妃這么快就發現黃葉逃跑了嗎?偏巧被廖管家撞到自己徹夜未歸,一下子自己的嫌疑就最大了。何況臨王妃是知道她心思的,這會兒應該已經疑心到她了。
廖管家送走捕快,轉過頭見蘇綰愣愣站著,就上前來不陰不陽地問好:“姑娘一大早就出園子了?”
蘇綰覺得他有點像在看好戲似地,強打起精神道:“怎么了么?為何一大早就有捕快?”
廖管家笑道:“姑娘出去地早,想必還不知道,園子里遭小賊,一把火燒了整個柴房。”
“柴房?”蘇綰頓時想到這件事除了蘇洛陵會干,其他人就沒這吃力不討好的功夫了。他竟會一把火燒掉柴房?為什么他總是做些出人意表的事?
廖管家笑得得意洋洋的:“只可惜今日正打算逐出園子的啞巴黃被困在里面不得出來,不幸亡故。哎……”
原來他暗自高興的是這個。這老骨頭想必是猜到蘇綰對黃葉格外照顧,如今是在她面前故意做出這般模樣刺激她的,背地里定是幸災樂禍。
蘇綰故作震驚:“什么?此事屬實?”
“尸體都已教人挪出來了。”
“尸體?”蘇洛陵竟還有空去弄條尸體?蘇綰真是越來越猜不透蘇洛陵究竟有多少條胳膊了,怎么她就送了黃葉的半夜功夫,他就做了這種偉大的事情。
廖管家緊迫盯人,蘇綰別無他法,只得惋惜幾聲,由他領著去瞧瞧事故究竟如何了。
還未靠近柴房,就聞見了空氣中一陣燒焦的味道催人嘔吐,就像那日蘇洛陵烤的魚一樣,有種令人胃部陡然痙攣的氣味。蘇綰知道那是尸體被燒焦的味道,就下意識地駐步停頓,呆呆看著前方白藍的天際。
那條尸體無論是誰的,身死還不能入土為安要遭這份罪,蘇綰這心里有點愧疚,但并不埋怨蘇洛陵出此下策,因為這已是對這件事做了一個最完善的了結了。
稍稍恍神了一會兒,怕廖管家看出異樣,蘇綰又撩裙向前,直到那座被燒成光禿禿的柴房露在眼前,還有不少家丁在收拾殘局。
蘇綰看著,心里漸漸麻木起來。
這把火將一切后顧之憂都燒沒了,但同時也在她心底燒出了一個洞來。那個洞,直漏蘇園一切猙獰的嘴臉。夠了,為了一個死了十幾天的惠姑,這番小丑般作秀的戲碼該落下了!
人生嘈雜仿佛都與自己無關,她眼眶微濕,忽然看到冒著白煙的廢墟里頭,蹲著個嚶嚶哭泣的人影。
蘇綰臉色發白,看清是蘇棋,心一下子就沉了下去。
“棋姐姐?”她慢慢走了進去,在蘇棋背后叫了一聲。
蘇棋背影一僵,抹了抹眼淚,起身回頭道:“見過綰姑娘。”
“棋姐姐,人死不能復生,你……別傷心了。”她不會安慰人,她知道的從來都是赤裸裸的現實。可是在一些單純的人面前,她知道現實也不過是生活的一種,而不是全部。天真或許存在于他們的世界,但獨獨不在她的人生里。面對蘇棋,她搜腸刮肚也沒辦法說出更能撫慰人心的話。
蘇棋點頭,眼淚又滾了下來,這下子一向活潑的人陡然沉靜。憂郁的細眉擰著哀痛,整個人看起來憂心忡忡。蘇綰還想說什么,但發覺自己已經詞窮,只得陪著靜靜站在燒焦的木梁底下。
蘇棋抽噎著:“奴婢未將姑娘囑托之事辦妥,請姑娘降罪。”
蘇綰知她說的是慰勞那些轎夫的事情,便讓她不必掛在心上。
“奴婢昨夜在大門口等二公子許久都未見他回來,于是便想先去廚院與嬤嬤們打聲招呼,卻不想……”
蘇棋與蘇洛陵應該是堪堪擦身而過,所以誰都沒看見誰。她去廚院便會知曉黃葉的事情,可沒想到柴房會在她去廚院的間隙就燒了起來。
造化有意弄人,誰能奈何的了?
蘇綰拉住蘇棋:“棋姐姐,先出去吧,我去央大夫人告你一天的假。”
蘇棋點頭:“奴婢謝謝姑娘。”說著邁著恍恍惚惚的步子,慢慢走著。
蘇綰心里很不是滋味,也在后頭跟著。突然頭頂燒得黑布隆冬的梁子“旮旯”一聲,她頓時大駭,一把將蘇棋給推了出去,同時那根粗大的梁子轟然倒了下來。
“姑娘!”蘇棋尖叫。
蘇綰抬頭,眼前黑壓壓地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 明智屋中文 wWw.MinGzw.Net 沒有彈窗,更新及時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