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秋過后,張保就要上路了。一大早的,仆役們就忙著把行李裝車,來來回回走個不停。當主子的就聚在大廳里,說些臨別的話語。
佟氏拉著端寧,再三叮囑他要注意天涼添衣,餐餐吃飽,若有個頭昏身熱,就要告訴二嫫或其他大人,萬萬不可輕忽。端寧仔細聽著應著,一點都沒有不耐煩的意思。
張保聽完父親的訓導,也過來囑咐兒子多加小心,還小聲對他說道:“我在你外祖父和舅舅那邊打過招呼,平日里多去向幾位長輩請安。我如今領著實缺在外,家里人不會虧待你,但若實在有事,就去找他們吧。”端寧點點頭,眼眶紅了。
張保見他這樣,便說道:“用不著哭,你如今大了,又離了父母,一切都要靠自己,你要自尊自強,別讓父母失望。”
端寧眨眨眼,把眼淚收了回去,道:“孩兒知道了,阿瑪放心。”
淑寧吸吸鼻子,走上前去,把手里的東西遞給哥哥道:“這是我剛做好的帽子,當是提前送給哥哥的生辰禮物,你別嫌棄我手藝不好。”卻原來是昨夜二更天才做好的一頂瓜皮小帽。
端寧拿過帽子看了看,就戴上了頭,笑著說:“剛剛好呢,妹妹手藝越發好了,我正想要頂帽子秋天戴呢。”然后他小聲對妹妹說:“我在你隨身的小包袱里放了個盒子,里面的東西是我到處收集來的,妹妹拿著路上解悶兒吧。”接著便拉著她的手說道:“今后我不在阿瑪額娘身邊,妹妹多替我盡孝吧,要常寫信回來,也要多注意自己的身體,千萬別病了。”
淑寧又吸了吸鼻子,點點頭。
婉寧卻在這時晃了過來,說道:“三妹妹別擔心,我們會好好照顧端哥哥的,你就放心吧。”
就是因為這樣才不放心!
端寧卻沒理會她,繼續對妹妹說囑咐的話。過了一會兒,下人報說行李都裝好車了,張保與佟氏便正式再向家人告別,踏出府門去,正式上路了。
端寧站在大門口目送家人遠去,才跟著眾人一起回到大廳里。婉寧對他說道:“端哥哥別難過,三年很快就過去了,你以后便跟我們一起玩,包管叫你開開心心地度過這三年。”
端寧卻正色對婉寧道:“二妹妹,我要勤奮讀書,努力習武,不能陪你玩了。”
婉寧怔了怔,道:“我們也有去騎馬打獵,那不就是習武了么?而且你學問都那么好了,還讀什么書啊?難道你想考狀元不成?”
端寧答道:“習武不是玩耍,是要苦練的。我的學問還不夠好,當然要繼續進學。二妹妹從小兒就是有名的才女,可惜不愛讀書,照我說,二妹妹還是多讀些書的好。腹有詩書氣自華,二妹妹更有學問,以后才能更受人尊重。說話行事,也要穩重些,像個斯斯文文的大家閨秀才好。還有針線活什么的,都該多學學的。”
婉寧哪里聽得進這些,便埋怨道:“端哥哥怎么也跟那些夫子嬤嬤一樣,說起這種話來?”
誰知祖父哈爾齊聽到這話,卻很贊成:“這話說得好,端哥兒曉得要吃苦,要多學東西,以后定有大出息。”端寧向祖父施了一禮。
老爵爺又說道:“婉寧也是,日后不可再荒廢時日了,讀書也好,練習針線女紅也罷,總要多學些東西,你已經十歲了,不能再像個孩子一樣整天光顧著玩兒。”
婉寧最怕聽到這種話,但祖父這樣說了,最疼愛她的奶奶是不會不聽的,想到以后的慘痛日子,心中哀嚎一聲,幽怨地望了端寧一眼,心里想道:“沒想到這小帥哥居然是個思想腐朽的書呆子,早知道就不理他了,劃不來呀劃不來。”
她這邊廂暗里唉聲嘆氣,根本就沒留意到,一邊站著的端寧嘴角邊微微露出了一絲笑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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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保一行人到了城門處,與早已候著的陳老太醫和劉氏姐妹見過禮,便一起前往碼頭上船出發了。張保與蘇先生帶著一半仆役坐了一艘船,陳老太醫帶著家仆另坐一艘,佟氏、淑寧和劉家姐妹在一起,然后便是拉大行李和仆役的一艘船。一行人浩浩蕩蕩,沿運河往南邊而去。
淑寧拿出端寧放在她包袱里的盒子,里面是幾幅精巧的九連環,想必是那個傻哥哥怕她路上寂寞,特意弄來的。想到這里,她就忍不住難過,對著岸上的熱鬧景象,都沒有了觀光的興致。她原本還打算要好好看看這個世界的,可是端寧不在,卻讓她提不起興趣來。即便發現什么有趣的景致,一轉頭想要叫人來看,身邊卻只有春杏,實在讓她郁悶不已。
從小一起生活了那么多年,一但分開,還真叫人不習慣呢。
佟氏更是思念兒子,幾乎是船一開動,她就開始想了。不過當著劉氏姐妹的面,不好表現得太過,只能耐著性子陪她們聊天,時間一長,倒也平靜下來。
那沈家的妾大劉氏,果然是個說話做事都極爽利的婦人,極有自己的主意。佟氏這時倒有些相信她是真的自行求去,而不是被大婦趕走的了。
她的妹妹小劉氏,性情卻很老實溫柔。她穿著極素的藍色衣裳,眉目很是秀氣,只是帶著些哀愁。佟氏跟她談起,才知道她死了幾年的丈夫原是某個王府的侍衛,成親才一年多就忽得急病死了,只留下她和剛滿月的兒子。公公婆婆責備說是她把丈夫克死的,搶了孫子去養,還將她趕出了家門。她無奈跟著姐姐過活,只能偶爾從以前的鄰居那里打聽兒子的消息。但如今姐姐要去千里之外投奔叔叔,她心里雖然不愿意,但無奈自己沒法在京中謀生,只好跟著走了。
她說起自己的兒子時,臉上都在發光,但一說到以后就要跟兒子分隔千里,便又忍不住紅了眼。大劉氏見妹妹這樣,便說她:“瞧你這樣整日哭哭啼啼地做什么?沒得叫人家三太太笑話。”
佟氏忙說道:“怎么會笑話呢?我也是要跟兒子分開的人,哪會不明白做母親的心?”她被小劉氏挑起對兒子的思念,也忍不住傷心起來。倒是素云在一旁勸她道:“太太也別難過了,對您肚里的孩子不好呢。”佟氏這才收了淚。
她想想,小劉氏在兒子滿月后就跟他分離,數年來都難得見面,日后說不定再也沒有相見之日了。相比起來,覺得自己雖然要跟兒子分開三年,但好歹是從小養了他這么大,這三年也能通信,過后還能再見的,自己的情形實在要比小劉氏好得多了。
從此佟氏便與小劉氏親近起來,旅途無聊,有了劉氏姐妹的陪伴,她心情也好過些了。
途中淑寧無事可做,想起跟端寧的約定,便找齊了筆墨紙硯,當真把路上看到的景色,選了些簡單的畫了下來。不過她沒有學過人物畫,所以一畫起岸上很多行人,便一律用圓圈當成人頭,略略幾筆當成四肢,就算是一個人了。倒是房舍店鋪之類的有些樣子。
大劉氏偶然過來瞧了一眼,忍不住笑了笑,稍稍指點了她幾句。原來她在書香人家做妾久了,也沾染了些雅氣。淑寧謝過她,之后果然畫得好些。
船停過幾晚,每當這時陳老太醫便會過來給佟氏把脈,還給她開方子,預防暈船,也能順便安胎。倒是小劉氏被他診出氣血不足,心緒過慮。老太醫也給她開了個方子,一起在附近的藥鋪里抓了,囑咐她要記得吃藥,還要把心放寬些。劉氏姐妹自是千恩萬謝。
到杭州的時候,本來也有計劃要去游西湖的,但佟氏和淑寧都沒心情,張保便只是陪著陳老太醫去逛了一日,然后又去探訪了一位同年的官員,卻意外地聽到鄭親王被奪爵的消息。
說起這位鄭親王喇布,當年在奉天時,張保也是見過的。早年聽說在討伐吳三桂的戰爭中貽誤戰機,前些年朝中有過議論,要追究他的責任。但有幾位親王郡王幫著說情,皇帝又看在他生病體弱的份上,只是罰俸了事,還允許他留在京中養病。先前在京城的時候,張保聽說他結交了不少官員,甚至跟明珠、大皇子一派的人來往甚密,自從去年明珠失勢,便有不少人傳說這位鄭親王王位難保了,現在果然應驗。只是不知道承襲這一****爵的人,會是誰呢?
那位同年知道張保剛剛離京,便旁敲側擊地想從他那里打聽些朝中的風向,但張保對這些朝廷爭斗之事不太有興趣,便匆匆辭別出來,休整了兩天,換了兩艘大了一倍有多的海船,與家人一起出港了。
他們一行都只在看得見岸邊的近海行駛,并不曾離得遠了。原本那船夫也曾把船開得離岸遠些,圖個海路寬廣,不會與別的船擠在一處。但某天靠岸時,長福從補給的小鎮上聽說外海有海盜出沒,回來報了張保,當下便叫那船夫只沿著海岸行駛了,寧可慢些,也要求個穩妥。
淑寧自然不會知道發生在前頭船上的事,反而覺得能看到岸邊的人家和景色更好。她已經調出最接近海洋顏色的藍色,畫了好幾幅一望無際的海洋圖,晾干了收起來,等送信回京時拿給哥哥看。
在船上過了一個月多,再有趣的行程都會變得無聊的,而且海與岸邊的景色其實是大同小異,漸漸地,淑寧也開始煩悶起來,聽了幾個仆役家的孩子在船上跑鬧的聲音和他們父母的喝斥聲,就更煩了。原本已經有了些秋日涼意的天氣,竟慢慢地又變熱起來,尤其中午的時候,船倉外殼被曬得極燙,幾乎能把生雞蛋煮熟了。
這時,船夫便來回報說,差不多到珠江口了。
自從前兩日開始,佟氏有些不適,陳老太醫便移到她們船上的艙房里以防萬一。船夫來報時,他正在房間里一個人打著棋譜。聽到說快要到珠江口了,他忙起身走出船倉,望向遠處的江海,嘆息一聲。
淑寧就站在他邊上,分明聽到他在低聲說:“幾十年了,總算是回來了。”
她聽了有些心酸,這位老人家孑然一身,只帶了幾個老家人和一個中年的仆從,就這樣從千里之外的京城回到家鄉。他沒有家眷,在鄉中也只剩族人了,但他還是決定回到這里,是因為覺得家鄉始終是最好的吧?
淑寧想到了自己,她的家鄉又在哪里呢?似乎,她已經很久沒想起那個遙遠的世界了。 ( 明智屋中文 wWw.MinGzw.Net 沒有彈窗,更新及時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