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無痕默默地從食盒中取出了東西,隨后一言不發地垂手而立。此時此刻,他心中雖然有無數的話要說,但卻什么話也說不出來。眼前的老人就如同一座高山佇立在他的面前,那種強大的氣勢是他平生所沒有見過的,他開始后悔起當初的決定。
明方真人正在思索皇帝的意思,急急把自己請進宮,卻從來不提請柬上的立儲之事,到底是什么意思?突然,他感覺到背后的氣息有異,那是一種含有無限生命力的氣息,大大迥異于平日那個小太監。他倏地轉過身來,凝視著這個影響了他道心的少年。
無可置疑,這是一位年輕的皇子,周身縈繞的紫氣就證明了這一點。可是,那沉靜的臉上,還有不屬于他這種身份的質樸和真誠,明方真人和京中的豪門有不少往來,但從未在任何富貴子弟身上看到這種特質,一時竟愣住了。
“請您用膳。”風無痕坦然面對著明方真人的炯炯眼神,正想繼續說,但是他猛地感覺到背后仿佛有一雙冒著寒光的眼睛在緊盯著,一瞬間他了解到,這間房子里還有其他的人在監視著。這是一種難以名狀的直覺,權衡再三,他還是決定暫時放棄。
“你不是小方子。”明方真人徐徐說道,這句話讓風無痕大吃一驚。即使早知道了這位真人就是以觀人之術被父皇召進宮來的,他也沒料到這位老人會當面拆穿此事。他絕望地閉上了眼睛,等待著破門而入的那些密探。
“殿下放心,貧道已經在四周布下了落英一脈秘傳的九煉陰陽罡,他們不會察覺到我們之間的談話。”明方真人緊接著的話卻讓風無痕充滿疑慮地睜開了眼,他并不明白這位神仙中人為什么要庇護自己。
“您為什么要幫我?”僅僅一個月的皇宮生活就讓風無痕變得警惕萬分,“您明知道我不是小方子,為什么不叫那些侍衛進來?”
“您是皇子,就算貧道拆穿了您的真正身份,恐怕也奈何不了一位真正的殿下吧。”明方真人淡淡地說,“貧道只想知道,您費盡心思來到這里,到底想知道什么?”
風無痕苦笑著搖搖頭,這位神仙中人想得太簡單了,如果侍衛們闖進來看到自己這個七皇子,大概會二話不說地直接拿人吧。“我聽說您此次前來皇宮,是為了幫助父皇決定如何立儲的是嗎?”他索性開門見山地直接說道。
明方真人怔了一怔,他沒想到這個少年竟如此表達了自己的心思。“那么,殿下想必是準備讓貧道在此事上為您進言是嗎?”明方真人一臉的失望,“恕貧道直言,殿下已經貴為皇子之尊,安享富貴尊榮,又何必非要執迷于一個皇位?況且天命所鐘,非人力可以改變。”明方真人委婉道破了實情,眼前的皇子沒有纏繞在身體上的龍氣,只有那骨格中隱約可見天潢貴胄的影子,但是,他真正在意的卻是從少年甫進門時自己道心感覺到的那絲悸動,那種奇特的感覺自己只感受過一次,難道?
“您的意思我知道。”風無痕的眼中現出一絲奇異的光芒,這么多天來的思考,他找到了一條自己唯一能走的路。無論是三皇子,五皇子或是自己同父同母的弟弟十一皇子,他都不可能蓋過他們,甚至連其他皇子的背后勢力,也不是他這個纏mian于病榻,可有可無的皇子能夠企及的,那么他能作的就只有一件事而已,證明自己沒有野心,這樣才能真正傍上父皇這棵大樹,才能改變自己目前的處境。
“殿下既然不可能繼承皇位,那來找貧道又有何事?”
“我早就知道事實會是這樣。”風無痕自嘲地一笑,臉上浮現出真誠的笑容,“謝謝道長的直言。我當然另有一事相求。”
坦然面對著明方真人疑惑的眼神,風無痕徐徐說道:“我懇請道長在父皇面前為我美言幾句,雖然我貴為皇子,但一年之間也難得見他老人家幾回。我相信,只要父皇知道我無心也無力覬覦皇位,他老人家一定會很高興。”
這句聽起來晦澀的話卻讓明方真人的眼睛一亮,這個少年竟然不是為了皇位而來?那自己先前的判斷就沒有錯了,那坦誠的眸子反映的一切都是真實,不過,他冒著失寵的危險來到這里,只是為了讓自己對皇帝說這些?他那年輕的心里,到底在想些什么?
風無痕微微躬身行了一禮,他知道,自己已經成功了一半,能讓這個明方真人記住自己和那些話,就已經足夠了,剩下的就只能看天命如何。也許自己會從此得到所有失去的東西,也許自己會和之前一樣,茍延殘喘地在這冰冷的宮中繼續生活下去。
剩下的時間里,兩人誰也沒有再說一句話。心緒復雜的明方真人甚至沒有再看少年一眼,味同嚼蠟地用完了那些粥菜。風無痕熟練得收拾了所有碗筷,默默退了出去。大門在明方真人的眼前很快關上了,然而,風無痕的影子始終在老者的面前晃蕩,突然,少年之前說過的一句話如同霹靂一般炸響在老者的耳邊。
“只要父皇知道我無心也無力覬覦皇位,他老人家一定會很高興。”明方真人笑了,他雖然沒有在爾虞我詐的宮中生活過,但仍然明白,一個能夠得到皇帝寵愛的皇子,并不一定是將來的儲君,甚至他的地位可能永遠矮人一頭,但是,那個幸運兒卻可以得到皇帝在位時的最大限度信任,這位集高貴和智慧于一身的皇子,寧可犧牲一個不牢靠的皇位來換取更重要的東西,真是不簡單啊。不過,這位皇子確實沒有皇者之氣,能有自知之明認清這一點的,那就證明了他有非凡的氣度。想到這里,明方真人突然記起,自己還不知道少年的名字,反正一定會再見面的,他默默地對自己說。
再次見面遠比想象中的更早,風無痕在中午和夜晚各來了一次,任務當然仍是送飯,但卻奇怪地再也沒有只言片語。明方真人雖然心中疑惑,但卻沒有多言,從少年的眼睛里,除了堅定,還有一絲抹不去的哀愁。
回到尚膳監繳回了差使,風無痕這才回到屬于小方子的那間低矮的屋子里。他必須在這里呆到夜晚,風華宮能用的人手實在有限,他根本不知道,誰是母妃安排在身邊的眼線。之前的那些安排,只有紅如和陳令誠知道,而那個尚屬伶俐的小方子,他也不敢完全信任,三條人命啊,稍有不慎,自己這三個人的性命,就會完全葬送在這深不見底的宮中。只有等到天黑之后,他才能和小方子換回來。
躺在那骯臟不堪的床上,風無痕卻感到了一絲親切感,曾幾何時,他也是在這種熟悉的環境中長大的。現在得到了夢中最希望的富貴,他卻那樣的失落,爹和娘也不知道怎樣樣了,還有占據了自己軀殼的另一個練鈞如。眼皮逐漸沉重起來,為了今天的冒險,他昨天幾乎一夜沒闔過眼,實在是太累了……
肩上的一陣劇痛把他拉回了現實,睜開眼睛,風無痕就看見了一個滿臉橫肉的中年太監兇神惡煞地盯著他。
“小方子,你好大的膽子,我和你說過多少回,你一個雜役竟然敢占了我的地方,是不是不想活了!”他示威似的向風無痕揮了揮拳頭,“你要是皮發癢,最好說一聲,你陳爺不介意替你松松筋骨!”
風無痕剛想張口反駁,這才醒悟到自己現在是小方子,一個最低等的太監,只好忍氣吞聲地爬下床來。
“媽的,連個賠罪也不會嗎?你懂不懂規矩,還要陳爺教你嗎?”中年太監罵罵咧咧地叫道,“別以為你現在撿了個好差使,那個老道士一旦出去,你還得做那些雜役的活!”
盡管心中有再多的不滿,風無痕也不敢在此時發泄出來,低頭給那個中年賠了個不是。姓陳的太監不滿地又瞪了一眼風無痕,才抬腿上了床。平時很少搭理小方子的他,并沒有察覺到已經換了個人。
蜷縮在陰暗的墻角,風無痕終于體會到了宮里下等人的生活,小方子的話有多少真實性,他現在相信了。一個小小的雜役,能夠獲得皇子的垂青,也許感激涕零才是真正的反應吧。每天只能在這黑暗的墻角觀看那小小的一角天空,恐怕他也早想擺脫這種生活。風無痕突然搖了搖頭,自己究竟是怎么了,自身難保的情況下居然還有余暇考慮別人的事情。今天和明方真人的話如果被其他人知道,這個皇子也就算當到頭了。然而,他有一種奇怪的感覺,明方真人不會把他的話告訴別人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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