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逢朔望日素來有大朝會,而正旦日的大朝會更是重中之重,所以這一夜陽寧侯陳玖根本沒睡,天還沒亮就出門去上朝了。家里有品級的女眷們也在一大早按品大妝去宮中拜謁皇后。盡管皇后無子,但帝后多年相敬如賓,不管其他妃嬪如何得寵,終究也越不過這位國母去。而剩下的少爺小姐們則可以難得睡上一個懶覺,畢竟,昨夜除夕守歲,大家都累壞了。
陳瀾昨夜輾轉反側,也不知道過了多久方才睡著,一睜開眼睛就得知此時已經是辰正三刻了。匆匆起床穿戴好了,得知進宮拜謁的朱氏和馬夫人徐夫人都還未回來,她不禁在心里尋思,昨夜紅螺說這事只有幾個閣老知道,應該不至于在正月頭兩天發作,但有道是謀事在人,成事在天,不到最后誰也不知道如何。想著想著,她也沒留意蕓兒帶著蘇木和胡椒提著食盒上來擺飯。
陳家講究養生節食和細嚼慢咽,食不厭精膾不厭細自然更是要旨,因而哪怕是早飯,亦是花樣百出。今天是魚片粥和紅豆粥,佐粥小菜是蘿卜絲、醬黃瓜、香干豆皮和梅子花生,再然后是八寶饅頭、攢餡饅頭、蒸卷、棗糕四品點心。
蕓兒一邊布置一邊嘀咕道:“也就是這幾天瞧著老太太對小姐看顧了,她們才用心些,往常別說齊全,甚至連涼了半截的粥也敢往這兒送。”
若是平日,陳瀾淡然一笑也就過去了,可想到昨晚的話,她哪里還不明白朱氏突然的厚待從何而來。若鄭媽媽和那人交談的話都是真的,足可見朱氏預先知道了二叔陳玖的那點勾當,甚至還在謀劃著家中爵位換人的事。
須知按照本朝的規矩,若不是大逆罪,本人因罪奪爵之后,爵位還可由兒子或是兄弟繼承,究竟如何還要看皇帝的心情。要真是朱氏和先頭太后是堂姊妹,那么不管陳玖犯了什么罪,陽寧侯爵位是鐵定能保下來的,是否會換人卻是拿捏在朱氏手心里。
她不喜歡這種被人算計的感覺,可她如今是養在深閨又無父母扶助的十三歲少女,若是不能倚靠那位老太太,她和陳衍非得被人生吞活剝了不可。然而,朱氏是有女兒外孫女作為臂助,她和陳衍卻沒有。襲爵的事她前些日子才細細打聽過,十五歲前襲爵只有先頭文宗朝的一位國公,還是因為乃父戰死沙場特例襲爵,如陳衍這種年紀,父親又是有罪奪官的人,幾乎是不可能辦下來。要真是那樣,這時候老太太挑了長房出頭,那就必然成了靶子。
心里有事,陳瀾吃飯時自然是心不在焉應付了事,等到蕓兒指揮著小丫頭們把小飯桌撤出去之后,她就坐在了書桌前,可怎么看書都沒法看進去,到最后不由站起身,預備到陳衍那兒去一趟,再好好囑咐一下這個弟弟。還沒等她吩咐下去,簾子就突然被人風風火火撞開了。進來的蕓兒還沒來得及歇一口氣,就急匆匆沖到了她的面前。
“小姐,小姐,羅姨娘回來了!是三房那位羅姨娘!”
陳瀾一愣,她對于家里名目繁多的各位姨娘并沒有多少留心,可當蕓兒又著重嚷嚷了一聲是三房的羅姨娘之后,她立時想了起來。
按照慣例,武官隨大軍鎮守在外,正室及兒女自然需得留在京城,而妾室通房等等卻不在此例。朝廷也知道夫妻分隔兩地多年有違天和,于是甚至鼓勵武官們就地納妾,如此一來,不少公侯伯府都是嫡子稀少庶子眾多,如今的陽寧侯府絕不是特例。
而陳瑛也是如此,徐夫人并非發妻元配,而是續弦,這位羅姨娘是他在發妻去世之后在南邊娶的,原是有三媒六聘,又有威國公主婚,作為妻室相待,誰知道陳瑛不曾報知家里,而那會兒朱氏已經給他聘了自己的外甥女廣寧伯徐家的三女為妻,因此陳瑛回京之后為了這事還鬧騰了好一陣子,最后方才是在眾多長輩的勸說下,方才極其不情愿地正了妻妾名分。
然而,羅姨娘畢竟是鎮南將軍威國公的遠親,如今不得已居了側室,朱氏為了安撫陳瑛,待羅姨娘生的三個兒女異常親厚,陳汐不論什么都是和嫡出小姐一樣,陳清陳漢兄弟愛武事,便額外請了武師教導,又與了四個家將跟隨。至于羅姨娘,不是正室也有不是正室的好處,回京之后不多時就又隨了陳瑛去任上,在外頭別人如何稱呼行禮,這就誰也沒法子管了。
因而,陳瀾本能地想到了昨天晚上聽到的那些事情上頭,心里先是一緊,隨即就裝作好奇地問道:“羅姨娘不是還隨著三叔在任上嗎?怎的突然回來了?”
蕓兒一聽陳瀾發問,頓時更起勁了,隨手把屋子里服侍的兩個三等丫頭驅趕了出去,這才賣關子地說:“小姐,我都去打聽過了,三老爺如今還在任上,可聽說再過幾個月就能回來了。這回羅姨娘是跟著威國公一塊回來的,因為威國公調回來了,三老爺也要升官,她極可能是回來幫忙打點的。這都是羅姨娘那邊的丫頭喜鵲說的,她是我小時候的玩伴,所以這些話都肯和我說,別人絕對還不知道呢。”
“你這個鬼丫頭,不但嘴快,耳朵也比人家快些!”
陳瀾雖覺得蕓兒太鉆營,嘴又不饒人,甚至還警惕著人在陳衍面前亂竄,可也不得不承認,這么一個能豁出去臉力爭,又能拉下臉打聽的丫頭還是極有用的。因而此事歸此事,她少不得夸了蕓兒兩句,卻又囑咐打聽這種事的時候小心些,別往外亂傳話。
蕓兒自是滿口答應,又笑道:“小姐放心好了,我又不是第一回,哪那么容易給人抓把柄?咱們長房好容易日子才好過了,我絕不會闖禍的!”
雖不是正室,但羅姨娘畢竟不同于尋常侍妾通房,等到朱氏和馬夫人徐夫人一回來,她就去了蓼香院問安,同時又打點了禮物送往各房。送到錦繡閣的是織毯一條、玉佩一對、銀質小玩意四件,此外則是一包藥材,除織毯之外的東西都用一個雕漆樟木匣盛著。而不到一個時辰,蕓兒便打探了消息來,說是幾位小姐的禮都一樣,幾位少爺的禮又是一樣,二房的馬夫人和三房的正經主母徐夫人也是一模一樣的東西,竟是絲毫沒有厚此薄彼的意思。
陳瀾雖對這位羅姨娘有些好奇,可人家并不是正配夫人,她心里雖狐疑,可也只能暫時按捺了好奇,只是讓沁芳去把陳衍請了過來。得了一方端硯,一口緬刀的陳衍正高興得無可不可,甫一落座就夸起了那把緬刀的鋒利,最后很是不情不愿地嘆了一口氣
“只可惜,緬刀才到手,老太太就派了人來,說是收在庫房里,等我大了些才能給我。三嬸平時最是小氣,哪里像羅姨娘,又爽利又大方。”
雖說小孩子看人往往只看表面,但能讓人小鬼大的陳衍給出這樣的評語,陳瀾不得不覺得,這位羅姨娘著實是個人物。只不過,眼下她還有其他事要做,昨晚聽到的那些話就好似一根尖銳的刺一般,橫亙在她的心頭。因此,尋個由頭將蕓兒打發出了屋子,她又沖著紅螺使了個眼色,讓人到外頭守著,她就拉著陳衍到暖炕上坐下了。
“前幾天我囑咐你的話,你可還記得?”
“記得,姐,我知道,不就是多在老太太面前奉承奉承,別在外頭和人斗氣嗎?”陳衍無所謂地一攤手,又笑道,“倒是那天我那乳哥哥李正帶我到后街上玩耍,見著幾個以前跟過爺爺打仗的老家將,一個個日子都過得苦哈哈。雖還不至于吃了上頓沒下頓,可從前他們什么都是頭一份,眼下卻大不如前了。李正一個勁對我嘀咕二十年河東二十年河西呢,還以為我不知道他什么意思。”
陳瀾依稀記得如今已經十幾年沒動過什么戰事,因而聽陳衍說起那些老家將,她不禁在心里盤算了一下,隱隱約約有些念頭,因而便問道:“那些人就沒有子女在府里當差?”
陳衍沒料到陳瀾問得這么仔細,扒著炕桌的邊就皺著小臉想了起來。還不等他這邊想出個子丑寅卯,外頭就傳來了紅螺的聲音:“三小姐,四少爺,羅姨娘來了!”
聞聽此言,陳衍立刻兩腿一伸跳下了地了來,而陳瀾亦是驚愕莫名。她對羅姨娘很好奇不假,可侯府自有侯府的規矩,長房自當家夫妻相繼去世之后,姨娘通房等等勸被朱氏遣資打發了,二房三房都有幾位姨娘,可這一個多月來她竟是一個都沒有見過,足可見這妻妾上下的森嚴。就算因為羅姨娘是威國公的親戚,陰差陽錯方才成了側室,可朱氏是最重規矩的人,徐夫人亦是為人苛刻,怎會看著她就這樣大喇喇地在府里走動?
正尋思間,紅螺已經是引著人進了這暖閣的西次間。只見她后頭的那個婦人大約三十出頭,身穿桃紅色妝花綾子對襟小襖,白紗挑線織金裙子,鬢上斜插碧玉簪,人略有些豐滿,那雙眼睛和陳汐的冷淡不同,始終流露出一股親近悅人的意味,瞧著精致而不艷俗。
“我才回來,聽說三小姐前些天身體不好,所以稟報了老太太過來瞧瞧。”
羅姨娘的聲音亦是低沉動聽,禮數亦是周全,陳瀾忙拉著陳衍見過。待到看座時,瞧見羅姨娘主動坐在了右手第一張椅子上,堅持不肯上炕,她不禁更是覺得這是個極精明的人。略說了兩句話,紅螺就親自送了茶上來,羅姨娘欠身謝了,隨即就對陳瀾笑道:“一路上緊趕慢趕,結果還是今天才到,別說是我,就連威國公也是好不懊惱。就在過年之前,我那位堂姐剛剛進封了貴妃,威國公原還想著正旦請見,如今也只能等元宵了。”
陳衍年紀還小也就罷了,陳瀾卻是品味出了幾分其中的深意。羅姨娘不過坐了一刻鐘就告辭離去,但留下的訊息卻遠不止這些。
她的那位三叔,此次回京只怕不是一般的高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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