進宮朝賀對于已經年過六旬的朱氏來說,確實是一件力氣活。因而,出了宮在鄭媽媽攙扶下上了轎車,除去了那沉甸甸的鳳冠,她方才覺得整個人總算恢復了些氣力。喝了小半盞參茶,又用了兩塊松餅,她方才示意鄭媽媽掀開一丁點車簾看了看外頭。
“已經快晌午了。”鄭媽媽覷著朱氏臉色,又問道,“見過德妃娘娘之后,皇后娘娘那兒不曾召見老太太說話?”
“沒親沒故的,再說皇后那身子,今天的朝賀能撐下來便已經不容易了,哪里會見外人。”朱氏搖了搖頭,這才說道,“老2媳婦也不知道上哪兒鉆營的門路,得了淑妃的一張帖子,和汝寧伯夫人一塊去了永寧宮。那個女人就不消說了,仗著是貴妃的堂妹,自然往那邊去了。只有老三媳婦人老實,先回家去了。”
“德妃娘娘如今可好?”
聽到鄭媽這個問題,朱氏面色一變,隨即嘆了一口氣說:“雖說她是四妃之一,可膝下沒有兒子,只有一個女兒,太后又過世了,她自然是不如從前,就連只有一個傻兒子的武賢妃,也比她腰桿挺直些。若不是她是先頭太后的侄女,入宮之后謹言慎行小心翼翼,只怕連德妃的位子都未必能保住。但今天我把話對她剖白明白了,想來她也應該明白。”
這明白什么,朱氏沒有細說,鄭媽媽自然不會開口詢問。主仆兩人在車中有一搭沒一搭地說著宮中的物是人非,無不是唏噓不已。也不知道行了多久,前后兩輛車方才在眾多隨從的簇擁下從陽寧街拐進了陽寧侯府西角門,等到轎車在垂花門前停下時,賴媽媽上前打起了車簾,一邊伸手扶著朱氏下車,一邊開口說道:“老太太,巳正時分,坤寧宮派了幾位公公過來,宣了三小姐和五小姐入宮。三夫人回來之后,立馬讓劉管家派人去東華門給您送信,可沒尋到人。”
踩著車蹬子下車的朱氏乍一聽此言,腳下一個趔趄險些沒站穩,虧得一旁除了鄭媽媽賴媽媽,還簇擁著好幾個婆子,手忙腳亂把人扶住了。鄭媽媽見朱氏面色不好,連忙解釋道:“老太太,您進宮的時候,我借了您的馬車去了幾戶人家,這才大約和家里的信使錯過了。都是我的不是,否則早該得了消息。”
“算了,皇后召見,對她們這些小孩子來說總是體面的好事。”
朱氏很快便恢復了鎮定,淡然答了一句,就在眾人簇擁下往里頭走。可她的心里卻遠遠不是面上那么鎮定。鄭媽媽一貫都是坐她的車出去辦事,如是上下人等高看一眼,有什么問題便能輕易解決了,因為這個沒碰上家里頭去報信的,也只是巧合。然而,她出宮的時候已經是午正初刻,如果陳瀾陳汐是巳正時分被宣召入宮的,按理到坤寧宮的時候,她還在德妃的咸陽宮,可竟是一丁點消息都沒得到。
由此可見,德妃雖是先太后的侄女,在宮中卻消息異常閉塞,就算真的打起精神,也未必能夠說動淑妃。這一次,晉王府若是真的要多一位次妃,她的玥兒該怎么辦?
回到蓼香院正房,朱氏在幾個丫頭的服侍下脫了鳳冠霞帔,換上家常舊衣,又在正中炕上坐定。讓綠萼帶著幾個丫頭到外頭守著,她便對下首的徐夫人問了幾句家中事務,聽到一應井井有條,她便點點頭道:“你從前不管事,可我知道,你只是一直藏拙,如今一旦上手,果然比你二嫂更加有條理。別的話我不多說,當初的事情是陰差陽錯,你如今有了嫡子,凡事便多為他想想。不說承繼什么爵位,至少要好好看著人長大。”
徐夫人今次是頭一回以陽寧侯夫人的身份入宮朝賀,深知丈夫秉性的她對于那份誥命尊榮看得并不重,但朱氏提到她的兒子,她的心猛地一揪。和老侯爺陳永一樣,丈夫陳瑛從前也是多年在外,她于他不過是比陌生人稍好一些,更不用提那橫在兩人中間的羅姨娘。就算她肯退讓,可她的兒子怎么辦?除了老太太,她還能指望誰?
因而,沉默良久,她終于低聲開口說道:“老太太,您是昨天剛回來,所以有件事情我還來不及稟告。五丫頭和羅家的婚事大約是不了了之了,聽老爺的意思,似乎想把人嫁到晉王府去。為著這事,他還和羅姨娘爭執了一番,五丫頭更是回來之后就被禁足了。”
“你說什么?”
剛剛還淡然坐著的朱氏勃然色變,拿著茶盞的手甚至微微顫抖了起來。一旁的鄭媽媽慌忙接過茶盞擱在炕桌上,又在旁邊勸解道:“老太太別動氣,事情還沒個準數。別忘了太醫的話,否則您之前在安園那一番養息,可就白費了。”
徐夫人見狀也有些發慌,連忙站起身襝衽施禮道:“老太太,都是媳婦不好……”
“我知道,氣壞了身體反而讓別人看笑話……你也不用惶恐了,沒你的錯處,你能稟告我一聲,讓我有個預備,總比事到臨頭我才知道的好!”
嘴里這么說,但朱氏臉上頗為惱怒,深深吸了幾口大氣,這才總算是平復了心情,但胸口卻多了幾許煩悶。想當初聽到陳瑛和羅姨娘打算把陳汐嫁給威國公世子的時候,她就暗自打算使什么法子攪黃了這樁婚事,只沒想到那位威國公夫人原就不情愿,因而倒是稱心了。可她怎么也沒想到,陳瑛竟是那么快就想到了這條路子!
陳汐的模樣并不遜于晉王妃,而且陽寧侯府比韓國公府原本就稍低一截,陳汐這個庶女卻和尋常勛貴家的庶女不同,按理是配得上次妃封誥的,而且如是一來,陳瑛便真正攀上了最有希望登上儲君之位的晉王。若陳汐一舉得男,晉王妃將來能否坐穩正室之位還未必可知!
心里翻騰著萬千思緒,她的臉上已是神情變幻不定,好一陣子,朱氏方才擺脫了那種咬牙切齒的情緒,看著徐夫人說:“想來他拿著這事情和你商量的時候,你必然是不情愿的。”
“老太太明鑒,媳婦確實不想答應。羅姨娘所出二子都已經是年長,可憐我那汀哥兒過了年也才四歲,若是再出一位次妃,以后這府中怕是沒有我的容身之處了。”徐夫人說著眼睛便紅了,攥著帕子又停頓了好一會兒,這才接上前頭的話說,“可老爺對我說,如今老太太年事已高,皇上卻正在用人之際,在這種節骨眼上,他絕不會做出不遵嫡庶的事情來。只要我按照他的吩咐好好操辦了五丫頭的事,將來世子之位必定就是汀哥兒的……”
看著淚流滿面哭訴著的徐夫人,朱氏想起自己當年去廣寧伯家做客時見到她時,覺得溫婉可人令人喜愛,心中不禁惻然,少不得又安慰了她兩句。情知徐夫人是擔心如今廣寧伯家日漸式微,遠遠比不上如日中天的威國公羅家,她就低聲將羅姨娘和威國公夫人不和的情形說了出來,緊跟著又補上了又一句話。
“老三交待你的事情,你只管任憑他去,也不必太忌憚那個女人。要知道,她不過是仗著威國公給她撐腰,可羅家已經有了一位貴妃,她卻要把女兒嫁給晉王,那邊知道了這消息之后,必定不會與她甘休,婚事成與不成,這隔閡就深了。至于五丫頭那兒,怪不得我昨天就瞧著人失魂落魄,原來是因為這么一回事,你不妨拿出嫡母的氣派多多規勸,那樣老三自然會記著你的好。暗地里再讓人去那個女人那里撩撥兩句,她自己就是與人做妾,莫非還想讓自己的女兒過去低人一等?讓他們夫妻自己鬧將起來,你只作壁上觀就是。”
不過是三兩句話,朱氏就安了徐夫人的心,又面授了好一會兒機宜,眼看著鄭媽媽把人送將出去,她靠著炕椅靠背,支著引枕又沉吟了起來。
德妃不中用,陳瑛咄咄逼人,她手頭能用的人極少,除了陳瀾……可陳瀾那么聰明……
等鄭媽媽回來,她強打精神吩咐了好一通,外間就請示是否傳飯。盡管此時應該是饑腸轆轆的時候,但她偏是一點胃口都沒有,于是索性吩咐下去不用忙活,喝了半盞參茶就歪在那兒歇息。
迷迷糊糊快睡著的時候,她突然聽到耳畔傳來了綠萼的聲音:“老太太,三小姐和五小姐回來了。”
“回來了?”朱氏一下子從恍惚中回過神,在綠萼的攙扶下坐直了身子,這才問道,“人到哪兒了?”
綠萼臉上有些不自然,猶豫片刻才開口說道:“這會兒三小姐和五小姐大概才進垂花門,老太太不用著急。只是……她們回來的時候在宣武門大街上遇著了事情……說是有人把鞭炮拴在牛尾巴上,當街驅著瘋牛肇事,隨即又有刺客行刺,東昌侯府那輛轎車幾乎不成樣子。”
“你說什么?”
朱氏又驚又怒,支撐了一下是一站起身就跌坐在了炕上:“究竟怎么回事?”
“只是二門那邊報來的訊息,具體什么情形奴婢也不知道,只知道三小姐和五小姐都沒事。”綠萼慌忙支使小丫頭倒了一杯熱茶來,服侍朱氏喝了半盞,這才又娓娓勸道,“老太太莫焦心,等三小姐五小姐她們進來就知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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