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十五,殿試日。
天還未亮,兩百多名經會試提名杏榜的貢士們便匯集于午門之外,忐忑不安地等待入場。盡管自本朝重開科舉以后,只要會試能夠取中提名杏榜,殿試并不會黜落人,可這進士三甲排名卻差不多是決定人終生的。所以,眼下眾人有的喃喃自語,有的佝僂著背輕輕跺腳跺腳的,有的和同鄉竊竊私語,都盼著內中能夠早些完事,也好放他們進去。
也不知道過了多久,內中突然傳來了響亮的鳴鞭聲。原本有些焦躁不安的貢士們一下子安靜了下來,不一會兒,鴻臚寺官就匆匆過來清點人數,隨即領著他們入內。
沿金水橋過了奉天門,便是奉天殿丹墀。此時此刻,文武百官沿御道左右侍立,每個人都仿佛是泥雕木塑似的一動不動。幾乎是在貢士隊伍中末尾的羅旭因為背后沒什么其他人,因而還有閑暇悄悄左顧右盼,奈何父親威國公羅明遠乃是武官序列中最居前的,及至他到了拜位也沒瞧見人。
執事官舉了寫有策題的御案從丹墀左側階梯下來,放置在御道中央,隨即便帶領貢士行五拜三叩頭禮。一眾人起身分東西侍立之后,執事官方才奉策題案退到了丹墀東。禮畢鳴鞭之后,皇帝先退,接著是文武百官,兩邊自有軍校在廣場上擺設了試桌,禮部官發放試題,貢士們又行了一通禮,這才得以一一坐下。
這一番折騰下來,羅旭已經是覺得腳都僵了。如今雖是暖春時節,天氣晴朗無風,可在這露天地里從早坐到晚上,卻也是一件累人的事。不緊不慢地看了一眼今次的時務策考題,他不禁眼睛一閃,旋即就托著下巴沉思了起來。
另一邊,皇帝退出奉天殿之后,從云臺左門上了天街,一進乾清門,皇帝便擺擺手屏退了隨行的其他人,步履輕快地沿臺階進了乾清宮。在東暖閣中坐下,他隨手翻了翻幾本奏章,漸漸若有所思想起了此次的那道時務策題。
“自昔君天下之道,莫要于內治之政修,外攘之功舉……修內治之政,必先于爵賞刑罰,而舉外攘之功,必本于選將練兵。且爵所以待有功,必待有功而后爵,則天下有遺善。刑所以待有罪,必待有罪而后刑,則天下有遺惡……一郡用兵,而取給百郡,非善策也。夫眾至千萬,必有一杰,然智愚混淆,同類忌蔽,何以能知其杰,而拔置軍旅之上歟?一方之人,有戍有農,然戍非土著,農不知武,何以能作其勇而驅列御衛之間歟……”
試題是他親自擬的,洋洋灑灑數百字,其實中心意思不外乎四個。如何均賞罰,如何練兵,如何選將,如何戍邊。會試的考卷他全都讓曲永暗暗調來抽空看過,雖大多都是一掃而過,但也有幾個人頗為入眼。如今特地選了這樣一個題目,無非是想看看承平日久的天下,士子們有多少居安思危的心思,能在老調重彈之外想出什么新意來來。
他正想著,外間便有人通報道:“皇上,司禮監曲公公來了。”
“進來!”
須臾,一身圓領衫的曲永便進了屋子。行禮之后,他便直截了當地稟報道:“皇上,那邊一大早就已經出發了。”
“很好。”皇帝微微點了點頭,隨即往后頭靠了靠,這才淡淡地說道,“上一次羅旭的卷子,是翰林院掌院學士杜微方批的,他為人方正,最恨的便是顯宦子弟占據高位,所以把人放在二百名開外,而不是把羅旭黜落下去,就足可見已經是認可其人了。只羅明遠尋機給朕上書,說是其子在文事上頭不過如此,讓朕免了他殿試出丑。由此可見,所謂知子莫若父,其實也并不是沒有例外。”
“威國公畢竟多年在外,世子雖是長子,其實于他來說,和陌生人好不到哪兒去,因而方才會錯了意。”曲永恭謹地彎了彎腰,隨即才說道,“此番讀卷官由宋閣老領銜,御前讀卷的時候挑出他那一卷容易得多。若是真能有什么真知灼見,也不枉皇上一片苦心。”
“朕的苦心……朕只是覺得朝中越發循資格,不如國朝之初的朝氣蓬勃。你看看朝堂上的文武,一個個因循守舊,動不動就拿祖制壓人,老朽尚戀棧位置也就罷了,偏生貪腐橫生,而進士幾十年磨勘下來,銳氣磨光了,正人君子磨成貪腐小人,倒是把磨練的意思變壞了!”皇帝說著說著便冷笑了起來,但很快便收起了這個容易使人慍怒的話題,瞧著曲永問道,“你眼下過來,不單單是為了報那一件事的吧?”
“是。”曲永也不遲疑,又低聲說道,“昨日淮王出城射獵,正好遇到了陽寧侯府三小姐一行,威國公世子羅旭和天策衛指揮楊進周恰好也在,兩邊言語幾句,就各自走了。”
“出城射獵?眼下又不是秋冬,開春之際射什么獵!”皇帝沒好氣地搖了搖頭,隨即又是哂然一笑,“老2是優柔寡斷,他是聰明過頭了!也罷,有他這么一個蹦跶的也好,省得其他人藏著掖著那心思!楊進周之前倒是提過要去通州的,只羅旭今天要殿試,昨天還有閑工夫四處逛?”
曲永心中一動,原是想將另一件事也報上去,可最后還是保持著低頭垂手的姿勢沒動彈。果然,皇帝顯然對這等細枝末節不感興趣,又吩咐了幾件別的事,就擺手讓他退下。
從乾清門出來,他瞇著眼睛看了看天色,才一低頭就瞧見另一邊御用監夏太監帶著幾個小宦官過來,便緩步迎了上去。兩邊都是在宮內浸yin了多年的人了,幾句寒暄俗話之后,夏太監就說道:“曲公公,咱家聽說,那個打著咱家名義的狗東西判的是斬監侯?這么一個混賬,一刀砍了也來得干凈,留著那條命不是害人嗎?”
曲永哪里不知道,因為掀出了這么一檔子事,宮中不少中官全都對夏太監群起而攻之,大有一種取而代之的念頭。只他和人同事多年,深知這家伙的不顯山不露水,當即說道:“說是斬監侯,人在錦衣衛,別人要做文章也難。若是斬立決了,人就得拉到大理寺去,到頭來反而麻煩。等過了這一茬,報個瘐死也就完了。”
“還是曲公公高明!”夏太監頓時做恍然大悟狀,見身后幾個兒孫都知機退得遠遠的,他方才壓低了嗓門說,“這些日子,亂七八糟的事情一樁接一樁,咱家這心提起來就沒放下過。咱家倚老賣老說一句,這也老大一把年紀,經不起這些折騰,要是有機會,曲公公替咱家在皇上面前說道一句,讓咱家體體面面風風光光退了。”
盯著夏太監看了半晌,曲永的臉上露出了一絲罕有的微笑:“夏公公放心,有些人做事情盡管藏著掖著,可沒有天眼,還有無數睜著的眼睛,并不是沒人瞧見。那些個心里沒鬼坦坦蕩蕩的人,皇上決計不會輕易讓他們受了冤屈。人家有耐心,夏公公你也不妨耐心些。”
這隱秘的心思一下子被人道破,夏太監頓時有些訕訕的,卻不得不解釋兩句:“咱家這不是心里實在放不下嗎?別人不知道,你是知道的,咱家早年受過韓國公的大恩惠,人家雖沒想著從這條線打探,可咱家也想讓人吃顆定心丸……有你這句話,咱家也算放心了。這便回去安安生生做事情……哎,要是這世上好人沒好報,那也忒沒天理了……”
午后的陽光極好,因而,早上在水鏡廳處置了家務,午睡過后,陳瀾讓兩位粗壯有力的婆子將朱氏抬到了院子里曬太陽。畢竟好些天沒見過陽光,朱氏瞇著眼睛坐在藤椅上,不知不覺就從厚厚的毯子下頭把右手抽了出來,顫顫巍巍地曬著暖洋洋的太陽,精神竟是好了許多。無意間別過頭去,她就瞧見陳瀾親自在一旁一個個剝小核桃,小小的陳汀則是眨巴著眼睛滿臉饞相,姐弟倆的頭幾乎碰在一起,竟是說不出的和諧,一時間,她不禁看住了。
直到陳瀾把剝好的碎核桃放在兩個銀碗中,拿起一份給了在一旁等著的綠萼,又把另一份給了陳汀,朱氏才恍然回神,略用了幾口,又喝了半盞玫瑰露,覺得原本的滿口苦味變成了香脆甘甜,這才露出了笑容。就在這時候,門口的穿堂處一陣騷動,緊跟著,賴媽媽急匆匆地跑了進來,赫然是滿臉笑容。
“老太太,韓國公夫人和汝寧伯夫人一塊來了!”
朱氏這幾天心情雖比之前好了許多,可鄭媽媽那兒絲毫沒有任何喜訊傳來,她嘴上不說,心里卻每每惦記。此時聽說唯一的女兒終于上了門來,她終于露出了十分喜色,就連汝寧伯夫人這樣一個并不待見的客人也顧不得了,忙對陳瀾打了個眼色。
因為徐夫人有孝在身,馬夫人在努力調養身子,陳瀾少不得忙前忙后張羅。只從東次間里頭退出來的時候,她依稀聽到里間韓國公夫人笑著說了一句話,心中猛地一跳。
“母親,一轉眼三丫頭她們都那么大了,也該開始挑選人家了。尤其是三丫頭這般品貌,也得有一等一的好人家匹配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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