頂著敕建護國寺這個名頭,智永和尚又是八面玲瓏長袖善舞的主兒,因而執掌這座大寺十幾年,香火鼎盛自不必說,就連寺廟的田產和邸店也在他手上有了些增長。然而,此時此刻站在那里,這位主持大和尚那油光可鑒的光頭上卻隱約有些汗漬,臉上更是寫滿了為難。
“縣主這要求,實在是……”
陳瀾淡淡地看著面前的智永和尚,良久才微微笑道:“大師執掌護國寺已經有些年頭了吧?不說陽寧侯府多年來的香火供奉,就憑著您曾經為我家老太太辦事牽線搭橋,咱們家里也是一直感念的。佛門雖是清靜之地,可終究也免不了是非,大師您說是不是?”
智永原本就是額頭冒汗,這會兒就更不自然了。左思右想左右為難,到最后他覷了一眼陳瀾,見這位陽寧侯府三小姐仍然坐著一動不動,那種異常篤定的架勢分明是胸有成竹,他不得不再次斟酌了一番。到最后,他只得把心一橫點點頭道:“既如此,老衲也只能行個方便了。只請縣主到時候說話行事稍稍緩轉些,留個余地給老衲回圜。”
“那是自然。”
欣然答應之后,陳瀾和智永又言語了幾句,就見其腳下匆匆地轉身離去。等到人一走,她方才往靠背上挪了挪,又接過了一旁鄭媽媽親自捧上來的茶盞。不等鄭媽媽開口詢問,她就主動解釋道:“他是這護國寺的主持,和那些因佛法聞名的高僧不同,原本就進項極多,威權極重,覬覦他這位子的人決計不少。他怕被咱們連累,可更怕有些把柄落到對頭手上,所以此時把話說清楚了,他與其去思量到時候是否會因今天的事受到牽累,還不如去想,若是這一次咱們府里安然度過,他有什么好處。”
之前在晉王府時,鄭媽媽就眼看著晉王妃因為陳瀾的那一番話重新打起了精神,此時又見識了智永和尚的不得不屈從,心里已經是百感交集。這大半年來家中的事情就沒斷過,而以往從來顯不出來的三小姐陳瀾,就仿佛一把鈍刀經過了磨刀石反復打磨似的,逐漸煥出了越來越顯眼的光彩,實在是怨不得老太太這般倚重疼愛
如今陳瀾所在的竹林精舍,并不是從前她和陳衍到這里拜祭亡母時呆過的這一間,而是從前智永招待過晉王的地方。屋子并不算很大,布置得卻整潔,小沙彌又早早燒好了寺中特產的泉水送上,因而這會兒她品茗看書,倒也自在。只是,眼睛看的是書,她的心思卻根本不在書本上,早就把此前想好的那些話溫習了一遍又一遍。
淑妃的母親秦太夫人并不是特別高調的人,每次前來只是提早一天和寺里打個招呼,甚至不拘初一十五,仿佛更重在散心而不在禮佛。能正巧趕上這一天,也多虧了鄭管事長年在外交游廣闊。由于其他權門的女眷家人并不在事先凈寺的行列,她大可在大雄寶殿等等地方裝作和那位太夫人偶遇,可無論是哪家女眷出來,都是仆婢環繞媽媽緊隨,甫一見面要說道那些話卻是幾乎不可能的。
所以,她只能在這里守株待兔,等著智永和尚把人帶過來。
等待之中,時間一點一滴過得極慢,只陳瀾飲過兩三杯茶之后,就再也沒有多飲,倒是旁邊的鄭媽媽等得有些口干舌燥。就當滿屋子的人幾乎覺得時間停滯了的時候,外間突然傳來了三聲輕輕的擊掌,赫然是早就約定好的。鄭媽媽看了一眼陳瀾,三兩步到了門邊上,將門打開一條縫之后,恰好看見一個小沙彌閃身離開的背影,這才慌忙扭過頭來。
“你們到泉水那邊去。”
撂下這話之后,陳瀾便丟下手中的書看著身后的蕓兒,見她招呼了宜興郡主昨日才命人送來的長鏑和紅纓,兩人一個捧著瓦罐,一個提著風爐出去,她就輕輕吁了一口氣。
等到出了屋子,早就勘察好地形的幾個丫頭直奔這精舍西邊的泉水處,依著石桌石凳忙碌了起來。有的在石凳上鋪設布墊子,有的擺好了風爐現燒水,至于蕓兒則是不停地往來路那邊瞧看,直到現有人影過來,這才趕緊收回了目光,跟著兩個丫頭一塊瞎忙一氣。
那邊廂智永陪著秦太夫人一路過來,遠遠地早就瞧見了泉水這邊的動靜。盡管心里有數,可他還是盡量讓臉上的笑容顯得更加慈和自然,一面陪秦太夫人說佛理,一面留心陪侍在側的那幾個媽媽和丫頭。果然,立時就有人現了那邊的不對勁來。
其中一位較為老成的媽媽就直截了當地問道:“大師,今天這兒還有外人么?”
看到秦太夫人往那邊看了一眼,智永和尚便笑著答道:“都是太夫人從前說了,不要打擾了其他人家上香禮佛,所以每逢這時候,只是阻著山門不讓那些男客進來,女客都是不禁的。更何況,那是海寧縣主的丫頭,上了早香之后想著咱們這兒的泉水好,所以特意多留了一會,老衲就更不敢攔了,還請太夫人見諒。”
海寧縣主?
秦太夫人只覺得這稱呼有些印象,見幾個仆婦丫頭也是皺眉的皺眉,茫然的茫然,她索性就看向了智永和尚:“大師,我這人老了,記性也實在是不管用了,這海寧縣主是……”
“就是宜興郡主先頭認下的女兒,陽寧侯府的三小姐。”
秦太夫人這才恍然大悟,微微點了點頭就再也沒說什么,只是繼續往前走。然而,當遠遠路過的時候,她突然聽見那幾個丫頭正在哼唱一歌,那歌聲婉轉動聽也就罷了,畢竟不是她曾經聽過的,只那其中隱隱約約流露出的一個詞,讓她頗有些動容。
……女兒曾經提到過,當初皇后去世的時候,陽寧侯府那位三小姐似乎就曾在坤寧宮西暖閣里唱過那么一歌,這才因此讓皇帝愛屋及烏。
于是,她便沖身邊的一個仆婦打了個眼色,見其躡手躡腳往那邊泉水去了,她才跟著智永進了另一頭的精舍。落座之后,她難免有些心神不寧,向智永探問了幾句,智永就少不得說起了從前晉王羅旭楊進周三人來這兒的那一次,晉王得知陳瀾姐弟在此執意要會會,結果只有一個陳衍出來,陳瀾卻避而不見,她就若有所思地笑了笑。
“說是親戚,可終究不是正經的娘家親戚,這位縣主倒是知道避嫌,不像別人那般輕狂,也難怪先皇后喜愛,皇上也愛屋及烏。”
智永又說道了幾句別的,剛剛離開的那位媽媽就進了屋子來,當著智永的面笑道:“老太太,我原本還以為那幾個小丫頭在忙活什么,卻原來是在現燒水沏茶。說是從福建捎帶來的茶,那位縣主特意吩咐她們親自燒水炮制的。看到我過去了,那個小丫頭還炫耀似的拿了那罐花茶給我瞧……咳,真是沒見識,誰不知道您是福建人,家里其他茶葉也就罷了,唯獨這茶是從來不缺的”
秦太夫人聞言莞爾。相比那些傳了數千年的名茶,起自南宋的花茶從來算不得茶中上品,她也是因為生在福州,這才喜好茶,于是和那些喜喝龍井毛峰六安瓜片的貴婦們格格不入。盡管由于這兩日好些官員請立中宮和儲君的事,她心下不是沒有警惕,可最后終究還是好奇占了上風。
那位能入帝后法眼,又讓宜興郡主收為義女的陽寧侯府三小姐,究竟是怎樣的人?
“既然是正好在這兒遇見,便是有緣,難得又是個喜好茶的,你們去那邊瞧瞧,請她過來敘敘話。”見兩個媽媽答應一聲去了,及至門簾落下,秦太夫人才仿佛是記起什么似的,面色微微一變,隨即遮掩似的對智永笑道,“這些年也多虧了大師一直往我家里送泉水,否則那些茶也沏不出好滋味來。”
“舉手之勞,太夫人倒是記在了心上……誰不知道晉王殿下異常孝心,這玉泉水也常常往您府里送?”
兩邊正有一搭沒一搭地說話,門前的門簾再次一動,緊跟著,秦太夫人就看到一個少女隨著自己帶的兩位媽媽進了門來,身后還跟著一個舉止得體的媽媽。那少女一身秋香色的衣裙,頭上不見多少珠翠,耳垂只有兩顆丁香大小的玉塞兒,面色沉靜,那眼眸中更是清澈見底。見其上前行禮拜見,秦太夫人這才恍然回神,只受了半禮就慌忙把人攙扶了起來。
“我剛剛還覺得自己托大了,我年紀雖大,可終究不是縣主的正經長輩,可偏偏人都派出去了,派人追回來也來不及了,我又不好意思。”
陳瀾只聽說秦太夫人出身福建,后來嫁給了時任福建布政使的丈夫,丈夫調回京又跟著上任,結果那位秦老大人一路仕宦至太仆寺卿,再無寸進,而淑妃選入宮中則是因為先頭太后答應選文官之女充實后宮。此時此刻,第一次見到秦太夫人的她不敢憑那些道聽途說判斷這位老婦的性情,只這句打趣卻不得不答。
“就算不論年紀輩分,太夫人在茶道上也比我早了幾十年,這以茶會友,也該是晚輩拜會長輩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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