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宮錦字錄

第二十七章 選擇

賀周啞然失語,明燎卻繼續問:“你想阻止誰?賀老將軍,皇后,還是陛下?”

他的周身縈繞著一種或許該稱為世事洞明的遺憾。明燎看著賀周,說破了淺顯的真相:“你阻止不了任何人。”

賀周笑得沙啞:“所以,您才不愿阻止。”

明燎看似做出了回答,實際早已偏離問題本身。但這樣的態度卻未嘗不是答案,他看著自己最忠誠的兄弟長嘆一聲:“是,孤與陛下一樣,也想知道你們會做什么。”

賀周唇畔稍牽,似笑非笑:“你信過哪個人么?”

明燎沉沉地看著他:“事關國祚安危,孤只信陛下。”

太子殿下的試探和懷疑坦坦蕩蕩,賀周竟不知該說什么。明燎大抵也知他無言,索性將這段過往徹底攤開:“孤信你沒有反意,但不知你是否會心軟。”

賀周沉默片刻,將頭轉向一旁:“朝中皆以為東宮失勢,殊不知您才是整件事中得利最大的人。”

此刻的他平平淡淡,說著最像嘲諷的話,卻反而不見了先前的譏笑。

“試出心懷不軌的反臣,誅殺叛逆,保社稷安穩,緩和了與陛下的關系……也護住了左膀右臂。除卻早就與您背道而馳的賀家,殿下沒有任何損失。也不知這些自負眼力的聰明人,憑什么敢看輕殿下。”

明燎輕笑一聲:“因為在他們心里,不結黨,不徇私,不靠姻親,就無法在朝堂中生存。這天下早已千瘡百孔,瑾之可知其中原因?”

賀周低著頭回答:“因為世族中人習慣用結黨,徇私,聯姻等手段謀取利益。他們位列朝堂,卻無經世之志,不過是生來就注定只能做這一件事而已。”

明燎評價道:“該殺。”

賀周又問:“您把旁人朝絕路上逼,反而說他們該殺?”

明燎微微抬眸:“他們該殺,孤才會起殺意。”

殿中再次陷入沉默。

少刻,明燎又問賀周:“瑾之是否想過,為何在皇后與賀老將軍眼里,東宮一旦失勢,他們也必死無疑?”

賀周低聲回答:“一朝天子一朝臣。”

明燎厲喝:“但陛下尚且康健!”

他毫不客氣地斥道:“和秦家斗叫黨爭,和襄王斗已是不敬,更不必說,他們竟敢視陛下為敵。孤與襄王是生是死,與為臣者有何關系!大雍有宗廟禮法,陛下龍體安康,儲君之廢立,何時輪到他們插手。”

明燎說著竟笑了:“人逢絕境總有驚喜,孤以為他們會想方設法拖襄王入局,不料他們的胃口如此之大。”

話雖如此,其中卻沒有驚訝的意思。野心的滋生豈是一朝一夕之事。

賀周輕嗤:“殿下意在一舉剪除秦賀兩家,或許還能試探出襄王的心思。如今倒該說父親和姑母讓您失望了?”

他知道此言并不合適,但即使賀周將軍被贊了無數聲“深明大義”,他仍是兒子和侄子。

明燎緩緩說道:“如你所見,孤誤導了所有人。這朝堂上有誰不在算計旁人?但并非每一個人都會做出危及百姓,危及天下的事。若只想排除異己,孤不必設此一局。只為討伐世族,陛下也無須等你們亮劍。”

賀周有萬千心緒不知從何說起,最終,他問了另一件事:“倘若當時我來求你……”

明燎直言相告:“那你非死不可。”

賀周深深闔目,他的臉上浮現出痛苦,但了解他的人會發現,其中竟夾雜著些許釋然:“如果父親和姑母沒有選擇魚死網破,您會如何?”

明燎當然沒有錯過賀周的神色,他淡淡地說道:“謀逆大案,隱瞞、求情皆為同罪。你找到了唯一的生路,但整個賀家,也只有你走對了路。”

所以他不殺他。

意料之中的答案令賀周無言以對,有幾人能真正做到盡公不顧私?賀家人的鋌而走險皆為明燎設計,但賀周卻無由指責。太子殿下的殺心堂堂正正,該誅九族的大罪,他也放過了無辜之人。

也不知賀周都想了什么,總之,直到脖子都快僵了,他才說回先前的話題。

“臣與殿下自幼相識,秉性見識都是您教的。殿下不會心軟,臣也不會。”

他規規矩矩地站起來,鄭重地躬身行禮:“臣賀周,受教。”

明燎不再看他:“三日后,去護國寺。”

賀周詫異:“你又要做什么?”話音一落,他再次失笑,“還是因為姜云?”

明燎沒有回答。

賀周太熟悉他,他早就習慣明燎的深沉和難測。得不到答案,他灑脫地一揮手,而后轉身就走,竟然不曾出聲告退。

他們之間無需告別,但今日,明燎卻反常地叫住了他。

“姜云和你不同,徐家和賀家也不同。無論徐太傅想要什么,他都不會生出反心。既然如此,你覺得姜云會如何?”

賀周一怔。

明燎繼續說:“你眼里的家國和社稷,徐太傅和姜云心中都有。倘若姜云認定徐太傅不會導致惡果,她會如何?”

賀周竟從明燎言中聽出了興趣。

“賀家要反,你選擇回頭。若姜云以為她的外祖不違公義,她會如何?”

三日時間匆匆,帶著這樣一個疑問,賀周與姜云在護國寺相遇。

跟在明燎身邊的姜云從容又恬淡,舒緩了明燎周身的冷硬。

時至今日,賀周才對她生出好奇:“見過太子妃。”

姜云看向賀周,察覺到些許不同。賀將軍眉間的積郁似乎少了一些,她若有所思地回禮:“將軍與殿下有約?”

話音才落,她又轉向明燎:“山寺之景也盛,護國寺攬山望水,真是個好地方。”

明燎側目看她:“太子妃喜歡,不妨多來。住持大師常年惦記徐太傅的棋,若你有意,倒可以試一試。”

姜云笑道:“殿下似是很了解大師?”

明燎道:“孤與大師下了一千盤棋。”

姜云聽罷揚眉。她驚訝的不是這個夸張的數字,而是明燎言中的篤定和精準。一千盤棋所耗光陰當以年記,時日如此長久,明燎竟仍記得清晰。

但她沒有追問,因為他們才到后山,姜云就被一座山亭吸引了目光。

亭中有兩人對弈。

妙空大師和襄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