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宮錦字錄

第六十六章 佛門

夜色已深,漆黑天幕籠罩宮城,將一日風云蕩平滌清。

而姜云才走出幾步,就回身瞧了瞧,似乎在尋找什么。

好像有動靜。

她若有所思地環視四周,卻沒有察覺任何氣息。

夜梟和暗衛藏身在天幕之中,目送姜云漸行漸遠。直到她的身影消失在夜色里,那歪著頭等了很久的幼梟,才猶猶豫豫地撲扇著翅膀,慢吞吞地飛向遠方。

竟仿佛有些不舍。

燈火將熄,萬籟俱寂之時,太子妃終于回到寢殿。

久候多時的銀露為她送上熱茶,姜云淡淡一笑,示意她暫且放下。

銀露知道,這是太子妃有話要問。

她等一個為姜云所用的機會,也已等了很長時候。

“你對李氏了解多少?”

姜云問得毫不客氣,東宮內務早已肅清,這婢子雖有心氣,但膽量到底平平,她不怕走露風聲。

果然,銀露忍著心中交迭變幻的驚與喜,強裝鎮定地回答道:“少夫人和侯公子感情一般,但該有的臉面卻是都有。府里規矩雖大,不過這正經的主子只有幾位而已……”

縱然強行壓抑,銀露的聲音里仍能聽出幾分懼怕。

太子妃本也該是陵陽侯府的主子,但她卻深受其害,甚至……

姜云平靜地一頷首:“繼續。”

銀露緩了緩神,又道:“都說侯公子還有幾位紅顏知己,少夫人終日品茶侍花,似乎也從不在意。”

姜云唇角微揚,流露著明晃晃的譏意。

銀露不知此前的鬧劇,而姜云卻看得清清楚楚。她回門那一日,整個陵陽侯府亂作一團,為姜齊養的一個外室,李氏近乎歇斯底里,大婦的風范和威嚴丟失殆盡。

故作姿態的云淡風輕,只是因為姜齊無子而已。

銀露試探地問道:“太子妃……可還要奴婢說下去?”

姜云的反應令她心悸。

而姜云也不負銀露的期望,冷淡地輕抬手指:“下去吧。”

銀露不敢多說,躬身告退。

姜云卻像是忽然想到了什么,又揚眸問了一句:“李氏向佛?”

“是。”銀露微微一怔,沒料到姜云會提及此事,“近些年,禮佛的人家越來越多,聽說少夫人出閣前就是護國寺的常客。”

姜云斂眉沉心,不動聲色:“去吧。”

第二日云清氣和,太子妃輕裝簡從,低調地來到一處山明水秀之地。

不施粉黛的姜云依舊出塵,一身利落的便服更給她添了些許颯爽之意。

山中女客大多都是這樣的打扮,但她在人群之中分外顯眼。不乏有過路的姑娘暗生艷羨,贊她大方瀟灑,風姿絕世。

姜云迎著四方注目拾階而上,緩緩走向山寺佛堂。

護國寺的香火依然旺盛,此前那一樁令人發指的惡行并未影響香客的向佛之心。

時至今日,來往的善男信女依然在贊頌妙空大師的慈悲之心,人人都在慶幸大師敏銳也仁善,才得以救下那幾位慘遭毒手的可憐人。

姜云與他在弈亭對坐,眉眼輕揚,似是在調侃這位圣僧:“京城百姓篤信佛法,至少有大師一半功勞。”

妙空和藹地笑了笑:“太子妃過譽了。”

姜云也跟著笑了一聲:“事實如此,大師何必推辭。”

一旁的灑掃沙彌好奇地抬頭看了一眼。姜云未曾察覺,但妙空卻對上了這道視線。

小沙彌恍然意識到此舉有些失禮,紅著臉捏緊掃帚,急急忙忙移開目光。然而他仍在感慨,這位太子妃……似乎和上次來時,不太一樣。

他能看出來的事,久經歲月的妙空大師自然也能。

但圣僧智慧天成,他知道姜云身上并無變化,只是換了一種心境而已。

她的來意不同,氣質自然有異。方才之口吻……倒有幾分太子的味道。

他微微一嘆:“太子妃意有所指。”

“大師慧眼如炬。”姜云挑眉一笑,執黑先行,“既然大師相讓,我就不客氣了。”

妙空搖著頭落下一子,面色和緩如常:“徐太傅教出來的棋,老衲早想見識一番。”

棋盤上黑白變幻,兩人竟當真全心對弈,再無閑言。

而這一番意味深長的對話也就此戛然而止,令旁觀的小沙彌一頭霧水。

這一盤棋,下了整整兩個時辰。

姜云今日來得極早,然而結局落定,卻已然到了赤日高懸之時。

天光沿著綠葉的間隙墜入棋盤,成為搖曳的剪影,為黑白色的風云做出見證。

這是一局和棋。

妙空大師棋藝精湛,無論對手是誰,他都能利于不敗之地。

姜云由衷感慨:“外祖所言不虛,大師的棋獨步天下。”

這恰到好處的和局,可不是輕易就有的。妙空的棋路溫和無鋒,能容萬物,與他這個人一樣不見棱角,但也尋不到絲毫破綻。

妙空宣了一聲佛號,慈祥地說道:“只在這座寺里,老衲就曾輸過兩局棋。”

“當真?”姜云的眸子亮了幾分,頗有些狡黠意味,“外祖離京前那一局我是知道的,他……”

話說一半,姜云就已笑出了聲,在正午的微風里,她的身影似有晃動,看上去十足愜意。

妙空任她開懷而笑,并未出聲,也不見半點意外。

直到這股勁兒過去,姜云才搖著頭感慨:“外祖那般的棋,也著實讓人生氣。”

妙空悠悠道:“已經圓寂的老住持曾說,老衲少時即有慧根,卻缺了一些佛性。也要感謝徐太傅,若非有那一局棋,未必能有今日之妙空。”

見他說得輕描淡寫,姜云的笑意隨之加深。

“大師的心境,姜云敬佩。”

言中的感嘆毫不作偽,這不是一句客套話。

徐太傅棋風詭譎,棋路狡詐,一點也不像讀書人。

他也的確也稱不上謙遜守禮,年輕之時,徐太傅更是遠近聞名的狂生。

他在棋盤之上罕逢敵手,幾乎從未使出全力。

直到遇上了一個妙空。

妙空大師平淡不爭,下了二十年和棋之后,徐太傅在離京前夕使盡手段,竟逼得妙空展露鋒芒,亂了圣僧一身禪意。

所以那一日,他們得以分出勝負。

姜云搖頭輕嘆:“晚輩斗膽猜一猜,另一位勝了您的,是陛下。”

這一瞬,妙空仿佛看到了她的外祖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