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宮錦字錄

第二章 孤直

明燎似是沒料到姜云如此天真,如同嘲諷一般地向她看去。

“太子妃就當真不曾想過,孤有此舉,也是逼迫瑾之妥協?”

他噙著一道不深不淺的笑,冷淡地近乎冷血:“孤的太子妃,不像這般單純的人。”

姜云沒有起身,沒有抬頭。她眼底似有一層輕淡的悲哀,浸潤在無形無影的厚重兵鋒里。

一盞清茶溫熱散盡,暖室寒涼如冰。

姜云腳底微麻,腰側也多了幾分僵硬之感。

她將雙唇繃得更直,克制住愈加激烈的氣息,穩穩地站在原地,死死維持。

“若將軍所料不錯,此前的謀逆大案里,您想要的答案,賀將軍已經給了。”

她的身形沒有半分動搖,言辭同樣十足篤定。

“用人不疑,這樣的事,殿下不會再做第二次。”

明燎平靜如常,任她苦苦支撐。

宮中女眷之中,數姜云身份最高。太后是個溫和的人,從不會磋磨小輩。皇帝和太子恩威深重,更不至于難為女人。

她入宮時日不短,還沒有人如此落她面子。

原以為是森羅殿,修羅場,但皇城歲月并不難熬,甚至稱得上十分輕松。

一旦回到規矩森嚴的宮城,就無人膽敢冒犯地位尊崇的太子妃。后妃、公主……他們熟知帝王脾性,不會無故惹他生厭。

恃寵而驕四個字,絕不會出現在今日皇城。

姜云能忍一時之苦,但日復一日的安逸和平靜,到底是嬌慣出了一副單薄身子。

裹著江南清風而來的太子妃,見慣了人間苦難,經得住嚴霜凜雪。可眼下,只是多站了片刻,她竟覺得有些難捱。

姜云的唇齒咬得更緊,面上卻不露半分疲憊。若無這一插曲……她險些忘了自己還是久病纏身之人。

明燎淡淡看向她:“起來吧。”

“是。”姜云緩緩起身,仍然不動聲色。

明燎看出了她的蒼白和無力,但也不見心軟,甚至有些變本加厲。

“換一壺茶。”

他雖偏愛姜云的茶,卻也從未向她索取。姜云身為東宮太子妃,理應得到夫君的敬重。

但他的確下了一道冷硬如刀的命令,而姜云也毫不猶豫地執行了。

背過身之時,她躲著明燎的目光,長長舒一口氣。

然而她心底的慘淡悲哀愈發濃烈。

賀周如此,她也如此。

明燎的溫柔如同利刃,狠狠扎在姜云心口。

他看透了她的虛張聲勢,用最強硬的口吻逼她離開。只要逃離明燎的注視,也柔也韌的太子妃就能得到一絲喘息。

至于賀周……明燎寧肯被他誤解,也不愿他再一次背負無謂恩情。

太子終究只是太子,明燎幫不了賀周。倘若再一次牽連東宮,賀周心中枷鎖只會更重。

不多時,茶香充盈滿室。

姜云緩過神,卷著一身淡雅清香回到明燎身邊。

“殿下希望賀將軍恨您。”她忽然放輕聲音,“您想逼他恨您。”

“太子妃。”明燎沉聲喚道,“注意分寸。”

姜云輕嘆:“您希望他寬恕自己,可賀將軍這樣的性子,怎么會輕易加責于人。”

賀周遇事必先拷問自己,而后……就是罪魁禍首。

明燎冷淡地抬起下頜,姜云下意識追隨他的目光,將注意轉向案上茶器,片刻之后,面色深沉的太子妃失笑出聲。

她喉間還余有些許頹意,牽不得幾分力氣,這么一笑,姜云就不自覺地蹙起了眉。偏偏她生得動人,笑得嬌嬌軟軟,那一身深藏的柔弱,就這樣暴露出來。

明燎目光一頓:“坐。”

姜云為他添好新茶,收攏杯盞,從容落座,卻仍然不曾放棄。

“我不知您與賀將軍為何如此,但也愿斗膽一猜。”她向明燎稍稍貼近,聲音淺得仿佛無痕,“賀家……有其他人活著?”

明燎眼底終于掠生變化。

他揚眉睥睨,冷笑一聲:“怎么可能。”

姜云的心再次變沉:“那就是更危險的事。”

明燎道:“姜云,你逾矩了。”

姜云沉默許久,最終深深一嘆:“戰事將興,無論何種牽絆,都不能繼續拖延。陛下今日之言……是警告,也是提醒。”

“我不知陛下究竟知道多少,但姜云看得出,陛下信您,也信賀將軍。”她微微傾身,幾乎要投入明燎懷中,又仰著臉探了探,耳鬢廝磨一般,“對您而言,帝王的信任遠比懷疑更加危險。”

隨后,姜云扶案坐直:“陛下信任東宮,您就不能讓他失望。”

在皇帝眼中,以東宮之力,足夠將此事處置得宜。一旦有疏漏之處,他也只會追究太子之過。

明燎的處境絕不輕松。

然而他卻笑了:“你放心,陛下不曾懷疑賀將軍。”

姜云擰著眉與他對視,試圖尋找明燎的破綻。

明燎道:“孤料定此次大射將有異常,才命瑾之暫且回避。缺了一位勇冠三軍的英雄魁首,今日之一切,皆能以長幼尊卑作為收場,不會再有后顧之憂。”

他似考校一般地問道:“除了沒有看到剛直鋒利的賀將軍,陛下可曾錯過什么?”

“您的坦蕩,襄王殿下的淡泊,三殿下的眼界與心胸……以及兩位驚艷群臣的西戎客人。”姜云不假思索地回答道,“除卻一位不知退避、鋒利如常的賀將軍,陛下希望看到的皆已成真。”

明燎又問:“若如此,今日勝敗又當如何?”

姜云嘆道:“賀將軍性情太烈,過剛易折。”

“風頭太盛,樹敵太多。”明燎恢復了冷淡,“陛下不曾懷疑瑾之,但不會給他更進一步的機會。”

姜云眉目低垂,久久無言。

等到明燎面前的清茶再度轉涼,他才聽到姜云的聲音。

“賀將軍,只能是依附主君的孤臣。”姜云眼底漫上一層深深的遺憾,“他不會容許賀將軍開府立業,賀氏門閥也絕無機會再次挺拔。”

明燎道:“所以陛下降責,與他無關。”

姜云慨然一笑。

皇帝斥太子不孝,是斥他枉費君父一片苦心。他代太子做了惡人,而太子竟然不愿領情。

“陛下降責,是因您的一時心軟。”

太子妃溫和的嗓音不驚波瀾,卻也激起一室激濤。

至于淺語低吟之間的真真假假,已然無從分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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