澹臺錦跟薛乙微找到齊攸那會兒，她正在射箭。傍晚時候天色不是很好，齊攸所在的那片營地極靜，她安靜無息地站在一簇落日的余暉下，穩穩地拉開弓，弓弦發出輕銳的低鳴，在她的手中震顫著。她的眉微微地顰著，眼神銳利，跟她平日里的模樣判若兩人。

薛乙微開始能夠體會將軍為什么要把這個小姑娘帶在身邊，她這個樣子根本就不是閨閣里能養得活的。就像鷹和雀兒，本來就各有各的生存之道。不過薛乙微還是有些迷惑，到底還是這么小的一個女孩子，平日里會說會笑會扯謊，像是再普通不過的頑童，那么她這隱隱的殺意到底是從哪里來的？這樣的孩子卻跟澹臺將軍在某些地方實在是太像了，所以他根本沒懷疑她跟澹臺將軍的血緣關系。

澹臺錦慢慢地走近齊攸，卻沒有說話，他看著齊攸，她不知道他走近，此刻她的全部心神都在遠處幾十步開外的那個靶子上，她全神貫注，連呼吸節奏都在放慢。澹臺錦知道神箭手最緊要的就是要能夠保證內心的平靜，唯有心靜如水，才能目標專一，也唯有如此才能射中那唯一的靶心。他記得齊攸第一次摸箭的時候，他親眼看見她膽怯地握住弓箭，試探了射出幾箭之后，可是不知不覺地她開始調整自己的呼吸。呼吸、心跳，這些會影響羽箭飛出軌跡的細微因素，齊攸似乎天生就知道。

一箭正中靶心，齊攸輕輕地舒了口氣，微微一笑，忽然低下頭，看著自己忽然變長的影子似乎呆了一下。

澹臺錦在她身后忍不住笑了一下，齊攸猛轉過頭來看到澹臺錦，她咬著嘴唇也笑了起來，“原來是你的影子，我還以為我長個子了。”

澹臺錦無奈地搖搖頭，“攸兒，今晚上街市熱鬧的很，我讓薛都尉帶著你出去玩，可好？”

齊攸沒有想象中的高興，她一雙褐色的眼睛警惕地瞇了起來，狐疑地盯著澹臺錦，“把我打發走，將軍要偷偷做什么事？”

這副模樣不知怎的忽然讓人覺得有些小媳婦樣，可問題是齊攸站在那里也就是個十一二歲那么高的小囡模樣，還得仰著頭看高大的澹臺錦。薛乙微猛地轉開頭，澹臺錦知道是在憋著笑。澹臺錦拉下臉來，忽覺一絲窘迫，可是拉下臉來也沒什么好說，齊攸那副懷疑的架勢可可是做的坦坦蕩蕩。

“少說廢話。”澹臺錦低著頭黑著臉訓斥齊攸，“想在軍營里待著就要服從軍令，這是起碼的規矩。”

齊攸也不覺得被訓了有什么可害臊的，一副敷衍的口氣故作成熟，“好，好，那我出去溜溜就是了。”

澹臺錦看著她背上了小弓箭，帶著箭囊，忍不住又操了心，呵斥了她一句，“帶著兵刃上街去做什么？放下再走。出去要聽薛乙微的話，不許自作主張恣意妄為。”

齊攸裝作沒聽見，一路向前，一個人跨過來一步擋在她面前，齊攸撓撓腦袋，抬起頭膩歪地看著那個人，“陸重遠，你敢攔著我。”

澹臺家小廝出身的陸重遠無奈地笑著看她，“將軍下了命令，請姑娘依令而行。”

“什么？”齊攸仰起頭大驚小怪，“他就是隨口說說不讓我背弓箭，那也算命令？”

澹臺錦終于沒了耐性，兩大步就跨到齊攸的身后，拎著齊攸的衣領把她的小弓箭小箭囊都扯下來，“不要啰嗦，快點出去”

齊攸差點被他推了個跟頭，低下頭有點委屈，澹臺錦也沒哄她。氣得齊攸也沒回頭，領著薛乙微靳昶，一路氣鼓鼓地出了門。

澹臺錦看著她的背影忍不住發笑，轉身慢慢踱回自己的行營，才到營門口，就見又一隊宮中內侍由守門的士兵引著進來。澹臺錦輕嘆了一口氣，自言自語地低聲說道，“來得好快啊。”

“劉公公。”澹臺錦提高了聲音，遠遠地拱了拱手，“有些日子不見，一向可好？”

被喚做劉公公的領班太監身體有些肥胖，滾鞍落馬的動作有些過于寫意了，差一點一頭栽倒在馬腿下，幸虧身邊站著的一個猛虎騎的兵士手腳利落，丟下手里的長戟一把扶住了他。

“劉公公這是怎么說，竟然急成這樣。”澹臺錦說道，“去給公公看茶。”

“別，別了。”劉公公氣喘吁吁地走近兩步，上前來仔細瞧一眼澹臺錦，連拍了兩下大腿，“唉呀，我說澹臺大將軍，這都什么時候了，您這怎么一點不著急？您這是跟這兒干嘛呢？敢情是閑庭細步呢么？難道您還不知道您家里頭的娘娘小產了么？”

“這事我便是知道了，又有何用？”澹臺錦的面上還是沒有什么變化，不急不緩地說道。

劉公公終于喘勻了氣，“哎喲，這真是三歲看到老，您說您小時候，我在老侯爺跟前頭一回瞧見到您的時候，您就是這個模樣——火燒眉毛的事了您也是不慌不忙怨不得您能當上大將呢。”

澹臺錦不動聲色，心頭卻動了一下。劉公公是國君宮中的掌宮太監，在大齊國王宮中一待三十幾年，齊國沒有什么事是他不知道的，恐怕他只憑著鼻子都嗅得出齊國明天會出什么事。現在這個晦暗不明的時候，他絕不會是來說廢話的，難道他是在暗示自己已經被國主選定作為此次東征的統帥了么？

“劉公公，您請進來喝盞茶吧。”澹臺錦微微一笑，劉公公不急著說，他也不急著問。

劉公公趕緊擺手，“罷了罷了，大將軍，您這茶給奴才留著，奴才今日是真沒工夫喝了——改日奴才親到大將軍府上慢慢品將軍的好茶。”一句話說到后來，他抬起頭來，一雙眼盯著澹臺錦黑亮的眼睛，不但無所畏懼，尚且有三分笑意。

倒是個角色——澹臺錦對他也有了三分敬意，澹臺錦雖然有些傲氣，可是他品人待物倒不看對方身份高低貴賤。

“必當恭候。”澹臺錦也從容說道。有些時候這些話是寒暄，可在另一些時候，這些話卻有著微妙的契約含義。

劉公公越發笑容可掬，“那今日將軍就要跟我走了，國主在宮中等著澹臺將軍呢，賀晏武將軍……這會也在。”

澹臺錦心中霎時明白過來，“劉公公，莫非出征之事已定？”

劉公公笑道，“大約不是十分準，也有八分了吧。”他不等澹臺錦再問，便答了出來，“聽說似乎是要以澹臺將軍為正，賀將軍為副。”

澹臺錦著實吃了一驚，國主不信任將領們，結果便并非是在兩個之中選一個，而是兩個同去，彼此制約么？也只有像穆世風那樣只懂心術不懂治軍的國君才有這樣高明的主意罷？

澹臺錦知道，自己跟賀晏武不合，本就離兵戎相見不遠。賀晏武之父死在自己祖父的戰刀之下，自己父親之死又與賀晏武有莫大關系，他曾與殺死父親的無名燁北武士同時進上昱城——這是幾年以后澹臺錦才知道的，國君似乎知道得比他更多，卻諱莫如深，是有意為之，還是……

可是不管怎么說，他澹臺錦跟賀晏武都算是結著世仇的。不是他們彼此不想殺了對方，只是同為一主，需要互相克制。可是他們之間的這種平衡也極其脆弱，任何一點微妙的變化都會讓他們立時刀兵相見，況且……他們都是統兵的將軍，可不是兩個男人提刀斗毆那么簡單了。

以眼下的情勢來說，澹臺錦麾下多騎兵，少步兵，賀晏武的麾下則多步兵。騎兵團作戰，強調戰略縱深，卻要靠步兵來運送糧草補給。所以真要到了前線，恐怕賀晏武首先要做的就是要斷他澹臺錦的糧道——可是澹臺錦既然有所猜忌也必然不肯輕易出兵。將帥不和，彼此猜忌，結局是必敗無疑。澹臺錦忍不住輕笑，國主真是下了一步好棋啊。

劉公公不知澹臺錦所想，笑著行禮，口中說道，“澹臺將軍少年英武啊，才過弱冠之年，卻成為我大齊國兵馬元帥，這不但在列國之中是沒有的，恐怕古往今來也少有將軍這樣的青年才俊啊。老奴在這里先恭喜澹臺大將軍。”

澹臺錦還禮，面上不帶喜色，倒也不露怒氣，“劉公公客氣。”

劉公公禮畢抬頭，“只是澹臺娘娘那里，唉，也不知是怎么了下午酒席散了的時候，澹臺娘娘還是好好的，可再過一個時辰就說腹痛，立即便傳了太醫，誰知竟無濟于事，現如今太醫連個小產的緣由都說不通，國主大發了一頓脾氣，如今正在澹臺娘娘的宮中呢。將軍進宮去，就直接去澹臺娘娘的宮中便是了。”

“我換了衣服即刻便進去。”澹臺錦答道。

劉公公似乎舒了口氣，又笑道，“不知道將軍妹子，那個姓齊的姑娘是否也在這里？娘娘這會子身子雖沒大礙，心上卻不好，說了，想叫齊丫頭進來陪著說會話。齊姑娘真是個可人兒，宮里從老太妃到王爺、娘娘，沒一個不喜歡她的。娘娘說想見她，王爺便說了，叫齊姑娘進宮去住幾天，也寬寬太妃、王妃的心，還叫奴才來問將軍借人。”

澹臺錦點頭，“既如此，就讓齊攸進宮去住些日子吧。齊攸倒是在我這里的。”一面說著，一面又吩咐左右，“去請齊姑娘過來。”

一邊的陸重遠忙上前來稟報，“回將軍，方才末將在營門口看見小小姐出門去了，已經去了一個時辰了。”

澹臺錦驚訝地轉過頭去看著陸重遠，似乎有些惱了，“這個頑劣的丫頭又去哪野了？”

陸重遠忙道，“將軍息怒，想是回家去了，小小姐是坐著馬車出去的。”

澹臺錦聞言才罷，回頭向劉公公說道，“這個丫頭，最是沒規沒矩了。恐怕也不用我說，劉公公在宮里定然也見過她的頑劣樣，恐怕公公要給她傳旨，還得去澹臺府里。”

劉公公聽了這半日，也沒他法，少不得還得顛去澹臺府里，“老奴不敢耽擱，這就去府上傳旨。”

澹臺錦說道，“劉公公何用親自去，打發個小內侍也就是了。咱們不如一同進宮去罷。”劉公公遲疑了一下，還是點了點頭。

澹臺錦卻在心中冷笑，看來國主在外要用賀晏武制約他，在內還要扣著他的齊攸做人質。不管澹臺葒月的孩子到底是被誰殺死的，國主心中之險惡，已毋庸置疑。()} ( 明智屋中文 wWw.MinGzw.Net 沒有彈窗,更新及時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