養父難為

第二卷第八十二章

都萬霖說完了碼頭上的事，便接著說回了先前議的那件事，“所以依著卑職的想法，不如把監視這女人的差事交給小小姐，一來沈胖子的人做這個事便捷得很，二來是將軍給小小姐找點差事做，也能讓小小姐收收心，每日里這么知己跑也容易聘中，何況將軍交代小小姐差事，她還不知會怎么高興。”

最后這句話確實說的澹臺錦心動了些，八月節特意給她從京城買來的那些禮物估計也不一定怎么對她的心意，雖然她也不曾說過不喜歡什么，可是對比沈胖子給她那狗崽子那天她的神情來看……想不到哄個小姑娘竟有這么難。大約自己也是太悶了些，所以總想不出女孩子們到底想要的是什么，本以來只隔著一層蟬翼紗，等到繞過去才知道那后面其實還隱著萬水千山。他能給出去的，也從不是她想要的。

不過對于齊攸，還算是好明白些，交給她一件事去做，她怕是真的會高興。澹臺錦想想，自己大約還是能肯定這一點，只是……這一次不行。“差事我交給了你，至于你怎么辦差，我并不管。不過，不能讓齊攸看到那張畫像，這件事也不宜讓齊攸知道。”

都萬霖很是不解，在他眼里，齊攸絕對是澹臺錦的自己人，想不出有什么事是需要瞞著齊攸的。難道將軍是要養外宅？興許是畫中女子出身不好，不能娶進府里，所以需要上下都瞞著？

都萬霖偷偷打量了一眼那個比自己還小上好多歲的將軍，他長身玉立在窗邊，若有所思地低著頭，修長的手指輕輕撫摸著方才裝畫的那只匣子，月光正照在他的側臉上，這一刻他安靜柔和得仿佛都萬霖若干年前初見的那個少年。都萬霖看著便不禁想到，其實澹臺將軍之俊美，并不在薛乙微之下，只不過薛乙微陰柔了些，更帶三分妖孽。

可惜世人皆傳言澹臺錦是個嗜血的殺人將軍，都萬霖跟著齊攸在街頭流連，也曾聽過市井傳言說澹臺將軍身高八尺體壯如牛眼若銅鈴而且還是疤臉……疤臉吶。

不過這也沒有辦法，若是跟那些好扯老婆舌的婦人閑漢說，齊國大將軍澹臺錦，其實是一個俊美的翩翩公子，他們實在難以相信，說是個手掄巨斧的猛張飛怕是還有些市場。

“這個女人，是宮里的人。”澹臺錦低低地說了一句。

都萬霖回過神兒來，愣了一會兒功夫才反應過來，不禁又展開手里的畫看了一眼，畫中的女人確實是個宮妝的美人，他剛才忽略了這一點。

“既然是宮中的女人，也許齊攸認得她。”澹臺錦忽然自失地一笑，放下了手中的盒子，“雖然說以齊攸的性子，不可能會喜歡這樣的女人，但是既然都在宮中，便難保那丫頭沒見過她，倘或親自去跟蹤她，打草驚蛇還在其次，恐怕會遇到真正的危險也未可知。”

澹臺錦回過頭來，看了一眼還在發愣的都萬霖，“我的話你聽懂了？”

都萬霖連忙答“是”，想了想終究疑惑，“卑職斗膽多問一句。畫中的女人是否就是今晚兵變的主謀之一？”

澹臺錦沒有回答，也有些無法回答。想要絕陷他兵變的這場陰謀，主謀究竟都有誰，那始終笑容寬厚宛如佛爺的國主算不算是主謀之一？大妃做出這樣的事，究竟是國主的縱容還是大妃自己會錯了意？君臣相疑到了這個地步，稍有不甚，只怕自己就要給史書上留一筆笑話。

這些話澹臺錦無從說起，更不會跟誰說出來，窗外明月西行，夜已深沉，忽然想起來齊攸畢竟是個小女孩兒家，這個時辰若是還在外頭閑晃終究不好，“齊攸負氣出走，這會兒該在哪里？”

都萬霖搖搖頭，“在哪都有可能，不過這個時候了跟的人里也該有人回來報告行蹤了才是。”一面說著，一面回頭向門外看去，果然遠遠瞧見齊攸侍衛中的一個正在門口向里張望。

齊攸早就喝醉了，跟那幾個人談談講講，紅藥的琵琶轉了文曲，曲調慢了下來。這功夫又剛好是個話縫，一時無人說話，眾人都聽進了曲子里去。

齊攸半轉著身去看著紅藥，那個清秀的煙州女兒就坐在一扇竹窗旁，窗外黑夜幽深，窗里紅袖輕震，皓腕上還帶著一只碧玉的鐲子。樂聲清幽，似乎是帶著哀傷的，只是那哀傷是淡淡的，并不分明，仿佛只是竹林中依稀的薄霧，似有似無，卻又如煙攏在人心上。齊攸看著紅藥，微微顰眉，唇邊卻帶一絲若有若無的微笑，似喜似憂，便如那曲子一般不分明。

齊攸卻忽然明白，原來不是所有的難過都是說得出口的，就像這掩著哀傷的曲子，一切都不分明，一切都郁結于中。想到了這里，再聽那曲子，便越發覺得難過，這半日被忘記的難過重新又襲上了心頭。

一陣秋風穿窗而過，竟吹得她脊背上微微的寒。

文昌縣侯穆景風倒也極愛這曲子，聽入了神，齊攸忽然自斟了一杯酒喝了的時候，他才醒過來。蹩了齊攸一眼，便知她心中感受，“就是這哀而不傷的曲子，才能入骨入髓。想不到齊姑娘小小年紀也知道這其中的滋味。”說著一笑，陪飲一杯，齊攸放下杯了，低著頭沒有說話。穆璃和褚曦只是覺得曲調雅致，閑愁卻是不多的，也不知道想到了什么，互相對視一眼，都笑了起來。

齊攸看在眼里，有些羨慕，其實齊攸也不傻，這一陣子酒喝下來，她也看出來穆璃和褚曦雖然都不是絕頂聰明的人，可也絕不像傳言中說“書舍二呆”那么沒用，倆人是有些才學的，只是雜學旁收不務正業了一些，不過兩人在這些事上倒也互為知己。若有知己朋友，不拘怎樣這么混帳著過一輩子，都沒什么不好。

“紅藥的琵琶彈的好，”穆景風忽然說道，“但還不算大家。何況若說起樂器來，愚以為還是以七弦琴為最，昔日齊國國手伊蕭木，一曲《風入霖》名動天下。只可惜伊蕭木早亡。不過昔年他與澹臺老侯爺交情不淺，齊姑娘的表哥幼年時便曾跟他學琴，十歲便成氣候，澹臺將軍的琴技，在都中也是極有名氣的。”

齊攸聽得愣住了，澹臺錦會撫琴？又見穆璃也笑著點點頭，似乎大將軍善撫琴這件事是人人都知道的。人人都知道的澹臺錦的事，她一點都不知道。她愣了半天，最后慢慢放下杯子，心灰意冷到了極點，其實自己又能知道澹臺錦幾件事呢？

一個長隨從外頭進來，向穆景風稟告了什么，聲音其實不低，只不過齊攸頹喪到了極點，根本沒聽來人說什么。身后的竹簾掀起，有一個熟悉的聲音似乎說了什么，齊攸愣住了，呆坐在椅子上沒有回頭，看著穆景風和穆璃、褚曦都站了起來，似乎是在回禮。她還是沒有動，忽然一只手搭在她的肩頭，她的心口里用力地跳動了一下，紅藥彈琴的纖細手指停了下來，齊攸仿佛才醒過來。

肩頭的手已經移開了，澹臺錦淡淡地說道，“已經是什么時辰了，還只是玩不夠。”

齊攸站起身來，還是低著頭，再沒一點方才隨意揮灑的瀟灑之氣，連穆璃都緊張地看著澹臺錦。久聞澹臺將軍滿身戾氣，十分駭人，果然一來就帶著蕭殺之氣，尤其能把齊攸嚇得這么呆，那別的也就不必說了。

齊攸什么都沒多說，聽著澹臺錦不冷不熱地跟文昌侯穆景風寒暄了幾句，又向穆璃說了幾句話，澹臺錦告辭轉身，她也就跟著出去。

澹臺錦走在前面，齊攸一路跟在他身后，出了酒肆，外頭早停了一輛澹臺錦的馬車。澹臺錦沒說話，伸手替齊攸掀開了簾子，又扶著齊攸幫她上了馬車，自己也跟了上去。

齊攸坐在澹臺錦的身邊，連膝蓋都可以輕輕挨著他的腿，近在咫尺。若是她伸手去拉澹臺錦的手，就像澹臺錦第一次接她時拉起她的手一樣，他或許仍會寵愛地允許她這樣撒嬌親近。可是齊攸知道，自己再也不想碰一下澹臺錦，她的心口又酸澀地疼痛起來。

澹臺錦看著她，“攸兒，你怎么了？”他仔細看看才發現，齊攸的額頭上出了不少的汗，仿佛在忍著疼痛似的，關切之間隨手就拉了齊攸的手，“是病了？還是……”

澹臺錦的話沒說完，齊攸忽然仰頭大聲痛哭起來，把澹臺錦一下就震住了，手足無措。問齊攸是怎么了，齊攸就是說“難受。”問是哪里難受，又不是別的話。后來齊攸想起來不知道是誰曾告訴過她，當你難過卻不能說難過，疼卻不能說疼，就在那個時候，你長大了。長大是一件多么憋屈的事啊。

“我長大了。”齊攸就這么告訴了正滿頭汗喊著侍衛去給她找大夫的澹臺錦。

澹臺錦聽得滿頭霧水，終于明白過來，“齊攸，你這不是在耍酒瘋吧？”（……） ( 明智屋中文 wWw.MinGzw.Net 沒有彈窗,更新及時 )